番九·与地狱和解
宋祈年说教训人那就是真教训人,别看他穿得斯斯文文,动起手来一点儿也不含糊。李睿常说,宋祈年那拳头跟钢铁一样硬,一拳下来得要半条命。
陈舟这十来岁大的小身子,哪受得了。
“别,他没抢,他跟我玩儿呢。”许柚解释。
宋祈年看她紧张的那样儿,挑了下眉,一手提溜着小孩儿,跟拎个小鸡崽似的,另一只手往他后脑勺来一掌,“刚干什么呢小鬼。”
陈舟在空中扑腾几下,逃不了,索性不挣扎了。
他梗着脖子,不说话。
一副宁死不屈的倔样儿。
宋祈年轻嗤一声,觉得好笑,又给他后脑勺来一掌,“问你话呢小鬼。”
沉默寡言、阴沉封闭的少小孩儿忽然炸毛:“别碰我!”
他手又开始挣扎,抓住宋祈年的胳膊咬了一口,比咬许柚的那口更重更狠,鲜血渗出来,活脱脱一只伸出锋利爪牙的小兽,獠牙闪着寒光,同归于尽也誓不屈服。
许柚心里一急,要跑过去阻止,却见宋祈年朝她摇了摇头。
他就这么伸手让小孩儿咬着,牙关嵌入皮肉中,空气中都蔓延着血腥味,许柚急地屏息,宋祈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眼神淡淡地看着发泄情绪的陈舟。
时间一点点过去,陈舟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咬住这人手臂时,心里会涌出无数的悲愤和委屈。
为什么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偏偏要让他的爸爸妈妈出车祸?为什么所有人的好好的,只有他们家里祸不单行?为什么所有人都来骂他是丧门星?为什么要把所有的错都怪在他身上?
为什么!
这究竟是为什么!凭什么!
陈舟咬紧牙关,他尝到了鲜血的味道,他恶心的想吐,爸妈送来医院时身上就是这样浓烈刺鼻的味道,恐怖的回忆纷至沓来。可还是越咬越紧,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较劲,好像这样就能改变一切,这样就能扭转不好的结局,这样就能报复不长眼的老天和那些言而无信的路人。
直到一道淡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冷静下来了吗?”
陈舟猛地睁开眼,从暗无天日的黑暗里回到现实。
他松了力气,但是嘴没放开。
宋祈年:“冷静下来就好好想想,谁欺负你,为什么欺负你。再想想,别人欺负你的时候,怎么漂亮地还回去。”
“而不是像条野狗一样。”
宋祈年话说得冷漠,说得也重,却教他明白这样子一个道理。不用玉石俱焚,不用两败俱伤,你也照样可以漂亮地反击。
许柚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下去了,她看着宋祈年流血的手臂,心疼地红了眼,“陈舟。”
“你别咬他了,很疼的。”
陈舟愣了愣,松开嘴,同时整个人被扔在了地上。
许柚握住宋祈年的手,从包里拿出纸巾擦血,“你这个人怎么……”说了一半又没说出口,只心疼又气地打了下宋祈年的肩膀。
“没事。”他笑笑。
陈舟趴在地上,看着许柚满眼心疼地给宋祈年包扎,两人旁若无人的说话,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会儿,随后低落地垂下脑袋,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伤痕,看了一会儿后,自己撑着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陈舟。”许柚喊住他。
陈舟这一次倒是停了下来。
许柚从包里拿出一袋小熊纸巾,抽出一张,“疼吗?”
陈舟一愣,不敢置信地擡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在他愣神的瞬间,许柚半蹲下来,跟小孩儿保持同一高度后,用纸巾轻轻擦去他下巴的灰,“摔得疼不疼啊?”
陈舟鼻尖一酸。
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又窜了上来,他蓦地伸手推开许柚,“不用你管!”
反正你们谁都来可怜我。
都是虚情假意。
都是骗子。
都骂我是丧门星。
宋祈年一把接住许柚,将人搂在怀里,还没教训那小孩儿,就见陈舟忽然红着眼吼出声:“我才不是丧门星!”
然后跑没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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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脚许柚刚包扎完,后脚宋祈年又去包扎,他的伤口要严重很多。
也不知道那小子哪来这么大劲儿。
许柚长得漂亮,医生对她有印象,见到她错愕了几秒,“怎么回来了?”
许柚忽然有些难以启齿,把宋祈年往前推了推,自己只露出半个脑袋,“这次不是我,是我男朋友,他的手咬伤了。”
医生愣了愣,脸上露出“我懂我懂”的神情,边拿酒精棉消毒边笑,“你们这些小年轻啊,玩的时候也得讲个度,这下口也太重了点,咬的那么深。”
许柚:“……”
就知道会被误会。
宋祈年扭头咳嗽几下,缓解尴尬的气氛,谁都没有解释,顶着医生意味深长的眼神出了诊室。
许柚:“你怎么突然来淮城了?”
“昨晚看你睡得不好,有心事,正好公司事也忙的差不多就来了。”宋祈年右手被咬了,不能用力,索性用左手把许柚往怀里带,“我要不来,你还任由那小子欺负?”
他声音冷淡下来,捏了捏许柚包扎的手背,“咬了也不跟我说,还藏起来。”
“也就看着严重,没什么大事。”许柚垂眸走路,路中央瞧见几个小石头,一脚踢飞,“……我今天知道陈舟的情况了。”
“我听护士说,他家庭情况本来就一般,爸爸妈妈是开货车帮人运货的,前几个月在高速上出车祸了,现在人还在医院躺着,马上又要做手术了。陈舟今年才十岁大点儿,家里还有个聋哑的爷爷要照顾,我不敢想,如果他爸爸妈妈真的就这么去世了,他一个小孩子该怎么办。”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在以前,许柚也会觉得命运不公,凭什么别人家庭圆满,只有她家庭破碎,跟哥哥两个人相依为命。后来认识了宋祈年,知晓了他虚假的光鲜亮丽之后是幽禁、是控制、是偏执变态的要求,她觉得宋祈年很可怜。直到无意间认识了陈舟,好像陈舟比她跟宋祈年更可怜,他们有优渥殷实的家庭环境,不会为生活而发愁,不会因为钱而朝生活低头,但陈舟没有。
或者说,世界上有很多个“陈舟”,他们本就荆棘丛生的人生里,又在最艰难最难挨的时候,意外接踵而至,雪上加霜。他们没有殷实的家境,没有足够的资本,他们平凡而普通,所以会在某一个时刻完全崩溃,为了生活、为了家人、为了性命,而选择抛弃尊严、抛弃自我、抛弃理想和追求,变得无可奈何,变得心酸无力,只为了求得那一点希望和期骥。
“许柚,生活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宋祈年看着街道的车水马龙,表情淡淡,“不是有一句常说的话嘛,有的人天生就出生在罗马,有的人一生都在去往罗马的路上奔波,摸爬滚打,摔得鼻青脸肿,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纯粹的公平。”
很残忍,很现实。
但就是这个世界的秩序。
许柚低下头。
骨子里涌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也许是因为陈舟的遭遇而同情,也许是因为这一刻感同身受,好像不管多厉害的人,即使他曾经光芒万丈,即使他曾经风华正茂,在命运的面前还是无力回转。
她沉默着说:“所以没有办法改变,是吗?”
宋祈年停下来,弯下腰,捏住许柚的下巴擡起来,对上小姑娘微红的眼睛,他第一次没有去抱她,也没有半真半假地逗她,而是认真、坚定、郑重地对她说:“我们没有办法改变世界,也没有办法改变所有人,但是至少,在今天,在我们面前,我们可以尽力地改变陈舟。”
许柚眨了下眼。
宋祈年把她刚刚跑得乱糟糟的头发摸平,揉了揉她的脑袋,“拯救世界是蝙蝠侠和奥特曼的事儿,我们呢,也只是普通人,所以不用自责,因为我们能帮助陈舟已经很厉害了,嗯?”
“帮助陈舟?”
“傻的,真以为我不知道呢?”宋祈年笑了笑,不轻不重地捏了捏许柚的脸,“就你这样儿心比耳根子还软的,难不成还真就放着陈舟不管了?说吧,是不是给他付医药费和手术费了?”
宋祈年话音将落,恰合时宜的风吹来,撩起他额前的发,露出那道浅淡的疤痕。他笑得张扬好看,感染力很强,怀抱安心有强大,许柚看着他不由也跟着破涕为笑,唇浅浅弯着。
她往他怀里靠了靠。
宋祈年察觉到,轻扬眉梢,“怎么,感动了,是不是觉得你男朋友的人格魅力爆棚了?”
许柚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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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舟一路跑回了小区,气喘吁吁。
他站在昨天的那棵小树下,头发和衣服全被打湿,汗津津的。自从家里出事以后,陈舟就没吃饱过,家里还有爷爷,老头年纪太大,这些年越发不记事,医生说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就是老年痴呆,陈舟有点钢镚买的白馒头得分出大半给爷爷吃,他自己两天了就吃了一个馊馒头,本来就饿得头晕,又跑了一早上,这会儿头脑发晕,眼前一片黑,脊背倒在树上撑着,才没摔倒。
缓了足足十几分钟,陈舟才往家走。
他家在小区的顶楼,一个蓝色的铁棚子里,刮风下雨的时候乌拉乌拉响,打雷的时候,像是从天灵盖直接劈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