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尘雪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却并不答他的问题,只是声音更冷了几分:“傀术、卜术,你既都学了,悟到什么了么?”
“……”
温常张唇想要说话,可视线触及明无镜时,他又说不出话来了。
瞧着这番情形,医尘雪忽地笑了一声,却是冷的。他极少会如现在这般,几乎是不近人情的模样。
司故渊离他很近,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却只是看着,什么也没说。
若非是这些因果缠杂不清,仅凭烬原一事,他的剑早已落到温常肩颈上了。
医尘雪撑了下膝盖,站起身来,替温常答了先前的问话:“想必是没悟到的。”
他垂着的眼眸里冷然一片,说出的话字字诛心:“傀师悯善,命仙慈悲,你占了哪一样?”
闻言,温常掩在衣袍下的手攥得极紧。他几乎是猛地擡头,脱口而出:“你凭什么……”
话到此处便顿住了,他没能继续再说下去,因为擡头那一瞬,他忽然发现眼前三人看他的目光都如出一辙,平静且漠然。
那句“你凭什么评判我”,没问出口,他却已经知道答案了。
因为明无镜开了口:“他无需凭借。”
温常怔了一瞬,旋即难以置信地看向明无镜。
“为什么……”
那千年来一直困囿着他的东西,仿佛在此刻他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为什么你要如此袒护他?千年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明明我才是你最亲近的徒弟……凭什么?!”
话到后面已是不甘的嘶吼质问,明无镜却依然十分平静地看着他。而那样的眼神太过平静,倒像是透过他在看千年前的另一个人。
另一个会指着一池清水问他“里面为什么没有鱼”的人。
良久之后,明无镜才道:“凭你贪欲满身,妄念横生,为此予众生苦楚。但他不会。”
最后一句话落下,温常眼中的恨意便全然失了理智。
“我积德行善几百年!”
他语气、神情,皆是不甘,双目因为愤怒而几近眦裂:“你说我予终生苦楚,可我身上的天谴印已经快要彻底消失了,连天道都认了我的赎罪,认了我予众生的福泽,你凭什么不认?贪欲,妄念,这些谁没有?凭什么我就不行?凭什么你永远是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凭什么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天道都饶恕我了,可你作为师父,凭什么不能——”
“天道。”明无镜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随即似是笑了一下,却因为那声笑极轻极浅,显得只像是一声喟叹。而那之后他神情又恢复了平静,“所谓天道,就是对的么?”
话音落下,他指间已然捏了张灵符。
下一刻,符文的虚影便从温常头顶猛压下去,仿佛带着盛张的怒意,向四方扑散而去,激起一股烈然的劲风,震得整座庙宇都是一动,灵力稍弱些的弟子更是晃了身形,以自身灵力相抵才重新站稳。
医尘雪被司故渊护着,却也被呛得咳了两声。
司故渊转头看过来时,医尘雪轻摇了下头。
二人都没有说话。
这毫无预兆的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意图也太过直接和明显,众人面上皆有惊讶。
而认出那符文的一瞬,温常更是瞳孔骤缩,惊恐地睁大了双眼:“你不能——啊啊啊!!!”
后面的话被惨叫代替,再没有机会说完整。
魂灵被撕扯的剧痛让他再不能说出一句话来,只剩下痛苦不堪的叫喊。
傀师悯善,白下门又有弟子在场,此情此景难免面露不忍,但是最终,依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救他,因为他们都明白,温常的所作所为,担得上“死有余辜”这四个字。
人群中,唯有元衡一人双手掩面,跪了下来。
直到温常的身体、灵识,一寸接着一寸撕裂、破碎,最后完全湮灭,不剩半点痕迹,明无镜也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脸上也没有任何悲伤难过的神情。
很久之后,他才转了身,往苏卿的方向去。
温常的记忆浮现于虚空,在场之人都得以窥见,包括苏卿……
可即便知道了当年的真相,知道了自己的苦痛是谁造成的,又亲眼见了温常死去,苏卿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没有震惊,没有恨意,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甚至连一丝明显的触动都没有。
“你剥了灵识。”
明无镜手上还托着先前石像里的灵识,这话也不是询问的意思。
招魂之法,他只用在了谢礼身上,即便谢礼的记忆里有苏卿,但关于苏卿的过往,不该事无巨细地被窥见。只能是有什么做了这当中的媒介,牵线搭桥,才让在场之人窥见了苏家的那些事。
明无镜开了口,其他人自是深信不疑,也都反应过来,养着谢礼那缕残魂的,唯一完整的灵识,是苏卿自己的。
生剥灵识,那便是不要命了……
在场众人,能为了某个人做到这个地步的,寥寥无几。
但苏卿却只像是听到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眼都没眨一下,只看向明无镜道:“还给我。”
“你指什么?”明无镜问他。
苏卿道:“谢礼。”
不是要自己的灵识,而是要谢礼的残魂。
明无镜看着他,并未有所动作。
“还给我。”苏卿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明无镜将那包裹着残魂的灵识往前一递,苏卿伸手托住,转身要走。
花槐城被灭的惨状还历历在目,但此刻并没有人站出来阻拦他。
“等等。”
先开口的却是明无镜。
众人看去,就见他掌心渐渐浮起一盏青灯来,幽幽火光亮在那一处,映着苏卿转过来的半边眉眼。
苏卿眸光微动,似乎是怔了下,才转过身来看着面前的人。
明无镜将那青灯往前递了递,苏卿没接。明无镜也不催他,只道:“你死后,这青灯会引你入归墟,你便守在那里,替那些因你而死的人守好往生之路,也许只需要几十年,也许几百年,也许几千年,等到因果了散,你便可入轮回。到时,兴许你和他还能再等到一次重逢。”
听到最后那句话,苏卿无神的眼睛才倏然亮了下,伸手接住了那盏青灯。
明无镜视线落在他微微发颤的手指上,停了片刻,再擡眼时,似是极轻地叹了一声。
“他是我的门徒,你的苦难始于他,却也是我教徒不严之过,实在对你不住。”
他说着微微躬了身,朝着苏卿拜了一拜,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这一拜不是代云长,而是代他自己。
他活了一千多年,奔波在这人间广阔之地,为的也只是替人避难减祸,可他教出来的亲徒散了大半,亲手把苦难推向了众生。
作者有话说:
正文接近尾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