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他宽阔的背对着她,衣着宽松,依稀能看见衣料下的宽阔腰身。他本可以生出翅膀,但与生俱来的责任把他束缚在了这片土地。
“我的事业注定只在这谷地之中了,但你不一样,你是有可能的。”肩胛微微垂下去,他的声音也跟着低落。
“作为朋友,我当然希望你没有负担,自由自在。作为合伙人,我可以不提要求,但总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毕竟,咱们还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跳了,会带动我。”
“——若没了你,至少百年,华昼族都没有出头的希望了。”
苏执象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双手天生会画画,会带着纸活过来。
天生的。
如若真有办法交换,她也会愿意跟师要交换。
她和师要不同,师傅从未将她培养成领袖。
与其说她是一个领导者,不如说她是一个兴之所至伸张正义的游侠。
任平生从未和她往深处说过华昼族的一切。师傅最常说的,是咱家小苏开心快乐就可以了。华昼族一事,在搬出栖谷建立千里门之后,就从未再从任平生口中提出了。
直到她“退休”,苏执象去送行那天,她也没有再做嘱托。只说千里门能搞就搞,最重要的是自己开心,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好孩子。
华昼族的种种,从师要那听来的,远比师傅告知的要多。
脚步松动,苏执象走到瓷盆旁,看盆中摔碎的琳琅满目。
“……师傅可从未逼过我。”
“——师傅都没有逼过我。”
她低低的说。
就在师要以为她要接着抱怨亦或是直接拒绝时,苏执象突然用力擡起头,散落的发丝跟着甩起来。
她抱着头,抓狂似的原地打转,像小狗甩水,不停甩动头发,发出一些苦恼的声音,像是陷入困境的小兽。
师要看着她来来回回的发疯,就在他自己都要被晃晕了的时候,苏执象擡起头来,用手拢住头发丝,一下一下往后拢去。
她这幅样子奇怪得很,简直像个扫把头。师要看不过去,找了把檀木梳给她。
片刻后,苏执象梳好头发。
头发顺了,决定和心路也顺了。
“喂,事先声明,我能做到什么程度,做到多好,能不能达到你的期待,会不会把自己赔进去,一切都没有定数,没有保底。有可能我能达成你的最高理想,让华昼族壮大、重返星际;也有可能我一出栖谷,就被联邦抓住,你白搭了这些宝贝。”
说这话时,她依然面露难色,但眼神已然坚定下来。
君子一诺无非如此。
“但——谁让你是我朋友,而我又是个好人呢。”她摇头晃脑,夸奖起自己:“能力长在了我身上,你抢着要把最好的给我用,那我就笑纳啦。”
“是啊,身外之物都可以给。”看着她用欢快语调掩饰内心焦虑的样子,师要也慢慢露出笑容:“师家,整个栖谷,都是你的后援。”
“是啊是啊。”苏执象也看着他笑。
笑着笑着,眼角就有点发酸。
“你就这样架着我吧,把我架到天上去,架到高高的位置上,让我欠你的、欠栖谷的,怎么都还不起。”
不用还,只是不想你受欺负。
如此想着,师要却说不出口。
他慢慢伸出手,搭在苏执象肩上。
“是的。你就这样想我吧。当做是我嫉妒你,羡慕你,看不惯你在外面日子过得太好太舒坦,必须拉你下水,我心里才舒服。”
苏执象点头:“是啊是啊,你好坏。”
她指指瓷盆:“继续吧,看你烧钱也怪有意思的。”
这算是彻底接纳了。
师要重新端起瓷盆,拣了珠宝古董往里扔。
稍顷,五花八门,林林总总的师家藏品填满了半大瓷缸,甚至冒出尖来。博古架转而变得光秃秃的,只有一些石块雕刻大件儿或是器皿得以幸免。
苏执象注意到最上面是一匹红绡,绣着金色的鸳鸯。
“这也扔进来?你爹不是说将来给你娶老婆用的吗?”
那片红色烫得刺眼,苏执象不敢再看。只眨着眼,掩盖微乎其微的心虚,试图搅动内心说不清道不明的踟躇。
这种目光师要何尝不明白。
他沉沉看过去,骨节分明的手扣在青花瓷上,一下一下点着:“你记得还挺清楚。”
苏执象:“当然清楚啦,我小时候挺馋这个呢,觉得好好看。不过我有道侣啦,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感觉这东西,有意义,也好看,要不要留——”
师要躁动的手指停住,转而捏住红绡一角,轻轻一翻,把红绡塞进盆底。
“旧东西,不可惜。到时候新人该配新盖头,这个就拿去化墨吧。”
苏执象赶紧点头:“晚点我赔你,画给你也行。”
师要垂眸:“依旧是那个人?”
苏执象:“……哎。”
这当少爷的,怎么不知道稍微留点余地,非要刨根问底才舒服么?
“封印需要。”她言简意赅。
“不加上师傅的道侣契,就封不住他。”
师要眼中划过一些不明的情绪,在苏执象看懂之前,他就将瓷盆交到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管家手里,快步离开,只留下一个飞快远去的背影。
后续炼制油墨是在师家祖传的炼窑,只是师要说地方热,怎么都不让苏执象跟过去。
半日后,他带着一身烟火气回来,嘴唇被火烤的有些干裂,脖子上因为浓热蒸出的汗水晶亮亮的。
这是离炉火太近了。
随手拿丝缎擦过后,师家少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油亮的黑色墨盒,信手抛来。
盒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
苏执象赶忙跳起来接住这无价之宝。
拧开盒盖,不可思议的芳香扑面而来,花果馥郁,世间峥嵘都浓缩在这一方天地之中。
她忍不住嗅了又嗅,觉得这东西真不得了,香的有点昏了头,所幸尾调带着点苦艾气息,才不让人沦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