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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别墅二楼客厅,茶几一前一后铺两张羊毛坐垫,姚烨和伊玥坐在上面,正聚精会神地对弈。
六十四格黑白相间的木质棋盘上,白棋已然兵临黑棋城下,姚烨方才连吃了伊玥两子,这会儿眼看已经将黑王围困在角落,他的白后却找不到合适的缺口深入。
伊玥贴心道:“你慢慢想,我去上个洗手间。”
姚烨:“……”
好家伙,玩儿心理战是吧?
他像吃了个哑炮,闷坐着死死盯着棋盘。
头顶上有个黑影晃过去,隔了没一会儿又晃回来,姚烨心烦意乱道:“少爷您能不能坐下,就这么会儿您都来来回回晃三遍了,晃得我头晕。”
池列屿没理他,推开客厅落地窗走到露台上,往马路蜿蜒而下的方向眺望。
贺星诀拎着瓶可乐走出来,喝了口,忽然想到什么:“都过了一个多小时了,慢慢走也该走回来了吧?”
“雪越下越大了。”池列屿说,“今天太阳什么时候落山?”
贺星诀查了下:“四点五十,现在已经四点二十了。”
天光愈发沉暗,白茫茫的雪雾氤氲天地间,远处隐没着松林与桦林苍青的树尖,像断断续续的墨线,被白色宣纸模糊了边缘。
忽然有风起,卷着碎雪在空中打旋,露台没有暖气,贺星诀冻得钻回室内,转头见池列屿仍杵在原地,单薄的毛衣被风吹鼓,他背影纹丝不动,完全不觉得冷似的。
转眼就到日落时分,夜色像打翻了的墨砚,势不可挡地倾泻下来。
池列屿回房穿了件外套,额角突突跳着,有种不祥的预感。
走到一楼玄关,咔嗒一声,房门竟从外打开。
池列屿来不及松口气,对上舒夏惊慌失措的眼睛,又望了眼她身后,空无一人,脑中有根弦骤然断开:“怎么只有你?许朝露呢?”
三两句话,没等舒夏说完,他便阴沉着脸大步踏出门,下颌绷得锋利,舒夏从没见过他这么凶的样子,眼泪一下子冒出来了:“对不起……你们快点去把她带回来。”
贺星诀跟在池列屿身后,看着舒夏也是一脸冒火:“出片出片,就知道出片,前几天的新闻你们都没看吗?也是两个女大学生,为了拍照闯进未开发的景区,最后失温死在山洞里……”
“我真的错了。”舒夏被他吓得大哭,“露露有提醒我的,是我觉得这山不高,只要认得路就不会出事,才带着她越走越深。那个地方看着就是平地,我们都没想到枯枝烂叶她也走不动,电话还打不出去,哇呜……”
“唉,别哭了。”贺星诀见她几乎要抽过去,反过来安慰,“如果只是崴脚,休息几天应该就好了。当务之急是找到她。”
池列屿停在树林边缘,整个人瞧着比雪更冷,呼出的白气仿佛都是冰的,压着情绪问舒夏:“你刚才从哪儿过来的?”
“两点到三点钟方向,就是那边。”舒夏指了指,“地上应该有脚印的。”
池列屿拧眉:“雪这么大哪里看得见脚印?”
“对、对不起……”
“少爷,你别这么凶。”姚烨这会儿也赶出来,“没必要所有人都去找,女生留下,我们四个男生去就行,看着点方向,千万别走丢了。”
话落,男生们转身扎进树林,大雪挦绵扯絮,夜幕如一张黛色的网,越压越深。
林中某处。
许朝露坐在一棵油松树下,树冠张开巨伞为她兜住了雪,她穿得也多,并不觉得很冷,随着脚踝的剧痛慢慢减轻,她心情也平和下来,靠着树干安静看雪景。
本来舒夏执意要带她一起回去,但山间路陡,舒夏身体也不强壮,许朝露怕拖累她也受伤,便让她先回去喊男生来接她。
下雪天没有夕阳,天色悄然间寸寸落灰,直到眼前的风景逐渐失了颜色,许朝露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害怕。
夜色像雾一样乘着雪花弥漫上来,许朝露抱紧膝盖,手里攥着根树枝,东戳戳西敲敲,在地上写写画画,使劲给自己找事儿做,不要去听林间幽幽的风声,也别去想会不会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夜雾里钻出来袭击她。
树枝尖尖在雪地上一遍遍地写单词,Chiriiri,Chiriiri……
怎么还不来啊。
差不多该找到我了吧。
小时候捉迷藏躲到地下室里那次,好像没有等这么久呢。
天完全黑了,她身体越来越冷。
呜呜……
许朝露缩得更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忍不住在那个西语单词旁边写数字,119,119……
也不知道打不打的出去。再过半小时,这家伙还没找到我的话,就打一下试试。
手机电量还剩百分之三十,手电筒也不敢到处乱照,就放在膝盖上亮一会儿关一会儿,有人看到的话……
“许朝露?”
一声短促的呼唤,伴着剧烈喘息声和咔吱踩雪声,在身后骤然响起。
许朝露猛地回头,于深暗夜幕中撞进一双发烫的、明亮如夜行野兽的眼睛,她脑子懵了一瞬,忽然又将头别回去,擡起脏兮兮的袖子擦了下眼角。
她穿着浅蓝色羽绒服,几乎和大雪融为一体,池列屿差点就错过,余光见那边有什么东西闪了下,太清楚她的身形,一眼便认出是她可怜巴巴缩坐在地上,和小时候不小心躲进地下室出不来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许朝露倚着树干慢腾腾站起来,鼻尖冻得通红,手肘和腿上全是脏兮兮的雪泥,仰着湿亮的眼睛看他,委屈地笑:“你又找到我了。”
“你还笑得出来?”
池列屿皱着眉,胸口仍一起一伏在喘气,以前跑三千米都没见他这么喘过,头发乱糟糟地支棱,发梢落满雪沫,睫毛上似乎也沾了点,难怪眼睛看起来那么亮。
他走近两步,深咽了口气,忍着没再教训她:“冷吗?脚怎么样?”
“都还好。”许朝露伸了伸腿,“缓一下,有点麻了。”
池列屿停在她跟前,转过身,高大的身子半蹲下去,语气冷峭:“上来。”
“……”
等了一会儿,没感觉到有人靠近,反而听见后边传来窸窸窣窣的扫雪声。
回眸看见这家伙莫名其妙又蹲回了地上,拿着个树枝对着雪地乱戳乱扫,好像在破坏什么东西。
他应该没看到吧?
许朝露慌里慌张地毁尸灭迹——她刚才可能是冻傻了,写完119又在119上面画了个叉,不太想要119来接她,转头在旁边那堆单词上面一个又一个地画爱心,满地爱心甜滋滋铺在脚边,这么短的时间里雪花根本覆盖不了。
“你在干嘛?”
“没事了。”许朝露丢开树枝,重新站起来扑到他背上,胳膊勾住他脖子,下巴也埋进他羽绒服干净柔软的布料中,细声说,“快走吧。”
少年有力的大手垫在她大腿后侧,许是太久没被他背了,身体腾空的瞬间许朝露心脏都有些失重——怎么这么高啊,不抱紧点摔下去会残废的。
两条脏兮兮的臂膀紧紧环抱他脖颈,池列屿压下那句“要被你勒死了”,任由雪泥乱蹭在脸上,以及女孩温热急促的呼吸像带着火星子的羽毛,毫无阻隔地喷洒在他颈侧肌肤。
少年身上青涩冷然的草香席卷过来,比林子里同样冷冽的气味好闻得多,熟悉又强大的安全感一下子扫清了许朝露先前所有不安,却没有让她的心脏平静下来。
她脸蛋不受控地越埋越深,耳边心跳如擂鼓,背着她的人每往前走一步,都要猛烈躁动好几下。
擡眼就看到他乌黑浓密的头发,和冷白皮肤界限分明,轻轻蹭上去,比想象中的软。
怎么办……
许朝露清楚听见心底深处防线崩塌的声音。
她曾经对自己发过誓,无论喜欢谁都不要喜欢池列屿,这些年里她也确实做到了,坦坦荡荡,清清白白,除了友谊之外再无其他心思。
可是现在。
意志力忽然一点也不管用了。
掌控情绪的小人人吞下一大口多巴胺和肾上腺素,一脚踩在意志力小人人脑袋上,直接把它踩扁成薄片,挥舞着旗子在她身体里大声叫嚣——
承认吧,你就是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