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面色红润地回屋来,姜姀已经在屋里坐下,向兰英婶传授起这竹花瓶的做法了。
李秀婉不想打扰她们,也不想偷听,便拖着凳子坐到屋外,离她们老远。
可今日姜姀的说话声格外响亮,无论她往哪个角落钻,那些话语都一点儿不漏地,落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便从竹篾的准备,听到了最后的封竹筒收口。每个字都能听懂,但合起来却怎么也听不明白。
后来里头的声音歇了,兰英婶走到她身侧来,还笑眯眯地搭了她的手:“秀婉呐,帮我们一个忙可好?”
李秀婉稀里糊涂地被拖进了做竹编的三人流水线里。她是给竹篾过剑门的那个。
因着觉得“剑门刀”这个名称煞是好听,还一边抽竹丝,一边问起剑门刀这个名儿的由来。
姜姀耐心地同她说了。还将她们现有的每把刀,每一个做竹编的步骤,都再行解释了一遍。光看她笑得憨拘可爱,就知道她怕是从头到尾都没听明白。
先前教的兰英婶,起码做过两年竹编,对那些专业名词不陌生。虽然手生了些,但手把手教一教,很快就能学会。
李秀婉就不同了。在今日之前,她对竹编的了解比宋衍都少。好歹宋衍是耳濡目染之后,才开始接触他们的竹编流水线的。如此这般,上手都云里雾里,多久过去了还依旧停留在过剑门这步没法儿精进。
要她说,学做竹编,没个两年的苦工磋磨还真不行。
因此李秀婉蒙头蒙脑的反应,在她看来太正常不过。虽每回抽竹丝都抽得极为谨慎又缓慢,但在姜姀眼中,有人能帮着过剑门就已经很不错了。
好歹她心细,心思也沉得住。这可是给她们省去了一个相当枯燥的环节呢。
一下午,三人皆是吭哧吭哧地干着。直到傍晚,才做出来整两个成品。
除了起步手慢,还因为竹编花瓶不仅要编,还得要磨。
花瓶的瓶口和瓶底,那些粗粝不平的地方,都得用木砂纸磨干净。亏得李秀婉家里有先前建房剩下来的木砂纸,要不然还没法儿对竹子进行抛光打磨嘞。
眼看天色将暗,姜姀便叫她们起身停了。
今日从早到晚,基本上没歇过。尤其是李秀婉,除了要学弩,过剑门,还得在短暂休息的间隙,给大家伙儿做饭吃。
姜姀怕她累坏,便提议:“今晚上到我家吃吧。我那灶台再不开火,怕是润好的铁锅,都要放得生锈了。”
兰英婶摆手:“你们吃就好,今晚上我要回家去。”
明明是很正常的一席话,她眼神却躲闪,好似生怕被人瞧去什么似的。
姜姀猜测,她怕是因着先前只给了李秀婉两成抽成的事情,又只说好了午食在她家蹭饭,晡食便不肯多吃呢。
笑了下:“您听仔细了再跑呀。今晚上是在我家,在这儿吃,又不是去秀婉姐那儿。您许久没在我家吃过了吧,吃一回又怎么了。我家的鸡,我家的狗,又不会吃人呐。”
兰英婶便也笑:“不成,我今晚上就是要回去吃。”
“您给我个理由,要不然我可不放人嘞。”
这理由实难杜撰,兰英婶登时便说不出话来了。
姜姀掐着机会,凑上前些:“您瞧,也没什么旁的事吧。从前做竹编那会儿,回回在您家吃午食,今日可得赏个脸,在我家里多坐坐。”
“行吧。”兰英婶自觉说不过她,袖子还被她拽着,压根寻不着跑回家的机会。
姜姀笑眯眯地进屋做饭去了。沈猎户这会儿,也带着爬了一下午树,累得路都快走不动的三小只回来了。
原先咋咋呼呼的三个小毛孩子,直到走到院门边,还是静悄悄的。连同带着的小狗动动,都一声不带吭的。
到了院子里,更是安静得出奇。
也不缠人了,只一人拉了张板凳来,浑身瘫软地倒了上去。
兰英婶拉过沈猎户,小声道:“你这都做什么了,给孩子们累成这样。要都累坏了,可有你好看的。”
“不过是爬树而已。你就信我,由我这样带一阵子,这些个孩子只能一个比一个听话,而且有力气。”
三个孩子挨个点了头。
小果更是虚弱地用气声应道:“有力气。”
兰英婶看得都心疼了,埋怨了沈猎户好一会儿。
反倒是李秀婉这个做娘的,看着与哥儿和霜霜像霜打的茄子似的倒在那儿,捂着嘴笑得不行。
这俩孩子自打到了山里,没了将军府那些条条框框的约束,就放飞了自我,跟换了个人似的,谁的话都不听。她心肠软,管不动孩子,李贵生又不在。要没有沈猎户帮着训一训,接下来的日子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过了。
不过她也好奇啊。小孩子精力无限,反正她是从来没见过与哥儿他们被什么事累成模样。光爬树怕是不足以消磨他们的精力吧,只怕还有妙招。
怕被孩子们听去,李秀婉走上前,拍拍沈猎户的胳膊,示意到院外谈去。
沈猎户便跟着她去了,临走前,还不忘将转着眼轱辘的三个深深看了一眼。这一眼过去,刚要恢复点儿活力的三小只,便又蔫了下去。
“您是怎么做到的?”李秀婉眼里满是兴奋。
沈猎户也没藏着掖着:“先每人扎两刻钟的马步,扎得松散,或是摔跤的,就再补上一刻钟。而后开始爬树,爬不上去的就继续回去扎马步……”
李秀婉今日的脑容量已然超标得厉害。光听着他说的“马步”和“爬树”,听得亦有些头脑发昏。
不过她也听明白了。光靠扎马步和爬树,就能将皮得要命的两个镇压住,显然沈猎户带孩子,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有他带孩子,之后李贵生不在的日子里,她便也放心了。
刚打算道谢,又听沈猎户道:“不过这事儿还有一个前提。今早的时候,孩子们见你和阿姀一个用弩一个弯弓,都看得兴致勃勃。我便想了个由头,同他们说,学会了爬树就能养出和我一样大的力气。这样日后,也能像他们的娘亲那样,凭着一身力气,去做其他想做的事了。”
李秀婉愣了一瞬。
“我知道,你对做这些事情有顾虑。早前阿姀想同我学打猎时,我看她是女子,起初并不乐意。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她问我,除了女子这个身份,还有什么原因让我不接受她做我的徒弟。我想了很久,除了胡诌出一个祖传的本事不对外传的说法,其余的什么都想不到。”
“所以后来我的想法便同阿姀一致了。咱们身在山里,不像那些王公贵族家里,那么多规矩。女子也是人,一样两个胳膊两条腿,除了身体构成上的些许不同,似乎和男子没有任何区别。所以你也莫要因为自己是女子处处限制自己。有些你内心畏难的事儿,你去尝试了,不也就迈过去了么。”
李秀婉的眼眶都开始泛红了。水雾升起,迷了她的眼去。
面上的笑意还挂着,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山里的方寸之地与京城里的不同。还有周围的那些人和那些言语,竟都充满着鼓励、帮助,想要她将含胸的背脊挺起来。
而她记得,在府邸的时候,只会有人唤她“诶,秀婉呐,今日的菜咸了,明日要注意”。亦或是“别看这些有的没的,你看了记不住,也学不会,看好你的一双福气就好,别叫你的夫君忧心”。
在她看来,李贵生待她已经很好了。至少他多数时候,在旁人面前,都给予了她极充分的尊重。让她看起来像一对双生子的娘亲,老将军身侧多年仆役的娘子,将军府的秀美庖厨,却唯独不像她自己。
而这座山里的每个人,竟都在教她找回自己。
这事儿她打如今看来,都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李秀婉匆忙将悬而未落的眼泪抹去,可新的泪水旋即冒了出来。她真是太感动了,她觉得周围的人都好极了。
“阿叔,谢谢您和我说这些啊。”
沈猎户爽朗地笑了两声:“谢什么。在这座山里,最不需要说的就是这个谢字。从前我就不喜欢听阿姀总说起,现在对你也是。咱们说起来,都差十几二十岁呢。你们在我眼里,都是孩子,都一样。”
“再说了。”沈猎户道,“娇娇这样,你们都没嫌弃,我也觉得很感激。”
其实李秀婉老早留意到了娇娇的与众不同。那么大的人了,说不出两句囫囵话,还总得要人牵着。也不会自己吃饭,一张嘴,只会哗哗地流口水。
但她身上又总是那么干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胸前围着兜口水用的帕巾,上面的图样从梅花换到蜻蜓,再换到蝴蝶,而后再换回梅花,可见是每日都洗了换新的。
大家似乎都对她的异常司空见惯,完全没把她当成异类对待,她便也不想多问那么一句。
现在想来,谁说从众、合群才能生活得好呢。像娇娇这样活在自己的世界,像姜姀那样恣意又潇洒,不都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得好好的么。
李秀婉笑起来:“都是小事。您愿意同我说这些,我真的很高兴。”
两人说完,便一齐回到了院子里。
孩子们缓过一气,都已经在椅子上坐下了。小果都有力气逗鸡了,趴在鸡圈外头,拿着一根干茅草,给鸡往鸡圈的这头赶赶,又往那头赶赶。
一派岁月静好。
很快,屋内姜姀的喊声也传来:“都洗手,准备吃饭了啊。”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