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咬着牙，不敢入睡，不愿堕魔。
因为，他不想伤害他们。
众生对他而言，从不是什么虚幻的东西。
他是青州秀丽的水土与热闹的市井共同孕育出的人啊。
他怎么忍心毁掉这一切？
他曾为众生点灯，也看到了无数烛火中的笑容。
他在饥饿的黄昏中被塞过热腾腾的肉包子，他在寒冷的雨夜被撑过宽大的油纸伞。
他吃过母亲给他煮的长寿面，他得到过父亲的教导。
州主府的侍卫护送他长到十岁，青州的百姓给了他一个热闹的家。
他的好友，曾策马送别他百里，在长堤上为他折柳，祝他道途顺遂。
他的同门在险境中一次次护在他身边，也追随着他的脚步，敬他为带他们斩妖除魔的大师兄。
他生长在芸芸众生之中，他与他们，从来都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恰好比他们多出一些力量。
他知他们自私，他也一样。
他也觉他们可爱，就如他们同样爱着他。
所以，他一直都想保护他们。
因此就算被抛弃，他也无法去恨曾给过他爱意的众生。
只能孤寂地站在无边大雨之中，将手中几乎要被彻底熄灭的烛火握紧。
等待着有朝一日……
谁再捡他回家。
现在，他等到了。
木棉花开，花树下的楚烛明在春风中缓缓闭目。
他与阮棉的神魂有过联结，此刻大概能感受她在干什么，同时也明白了宋知玉的意图。
再度睁开双目后，他看向身边的李放声：“他t们在反制玉王，时间紧迫，我们也助一臂之力。”
“李师弟可会除妖阵？”
李放声一愣，这还是楚烛明第一次叫他师弟。
虽然知道楚烛明曾是天行宗首徒，他也从未被逐出宗门……
但楚烛明毕竟被宗主和五大世家如此逼迫。
他还以为，楚烛明会厌憎这个身份呢。
原来，并没有么？
“会的会的。”李放声摒弃掉杂念，连忙道。
“好，那就来同我一起构筑阵眼。”
楚烛明笑道。
“秦厉之，赵岚山，你们也来帮忙。”
秦厉之：“嗯。”
赵岚山：？
怎么到他们就直呼其名了？
是不是对他们有什么意见？
虽然腹诽，赵岚山还是听从楚烛明的安排站到了阵中，随后在指定位置半跪而下，往除妖阵输入灵力。
“棉棉，可以把它投射到所有幻境中么？”
楚烛明对被他放在怀中的木棉花低声道。
火红的花朵动了动，权当答应。
现在阮棉忙着撑起幻境，保护所有人的神识，没有精力对单独的人说话。
但用意识投射阵法这种事，对占据了幻境的每一个角落的她而言不过是延伸神识的举手之劳。
此刻的她就如同网络，只要传递来自终端的信息就好了！
于是符文流转的阵法在每一个人的噩梦中亮起。
他们看不到的空间中倏然响起了妖邪的惨叫声，令众人悚然一惊！
远在荆州的赵玄山同样和云梦宗修士一起被拉入了幻境，此刻，她认出了这是天行宗的阵法。
而楚烛明和李放声作为顶级符修，符文中有他们独特的灵印，很好认。
“助阵！”赵玄山厉声号令，云梦宗的众修士就纷纷半跪而下，将灵力注入到阵法中。
他们已立下盟约，要抹除昔日世家造下的沉疴，还九州一个朗朗乾坤。
此刻，正是共进退时！
与此同时，认出这阵法的来源的，不止是赵玄山。
还有天行宗之中，楚烛明的同辈们，那些曾与他共同修炼的故人。
望着脚下流转的符文，众人皆是一愣。
……楚烛明？
他不是死了么？
他不是成了魔族奸细么？
可此情此景，让他们倏然梦回百年。
仿佛那个一身红衣的少年还持着长戟挡在他们身前，意气风发地笑着道：“打不过就跑，站我身后。”
眼眶微红，心中酸痛升起。
“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一人半跪而下，流着泪笑道，“就再信你最后一次吧。”
“大师兄。”
昔日同门已如满天星子散去，行于九州五湖四海。
此刻，星星点点的灵光，也从九州四处的幻境中亮起。
汇成浩荡不息的灵流，冲向苍茫四野。
青州的长堤边，一策马而过的青年猛然拉住了缰绳。
他低头，看向地上的阵法。
“烛明？”
愣怔过后，暴怒便从他脸上漫出。
“你大爷的居然没死！那怎么不回来！”
“他大爷的气死我了！幸好我活得长！”青年骂骂咧咧地下马，对着阵法大骂道，
“以为我也不待见你是吗？把我当什么人了！下次见面非把你真的打死不可！”
“你这孙子就该给几个弟兄陪葬！”
虽然骂着，他也将颤抖的手覆到了阵法之上。
“干完这一镖就滚来见我们，听见没有！”
青年咬牙切齿，双目中已洇出泪水。
“你有多少年没回家了！”
宋知玉在阮棉的帮助下压制玉王，楚烛明等人共设的阵也在阮棉的投射下不断剿灭着玉妖的意识。
与此同时，来自幻境中许许多多神魂的灵力正不断涌入阵中，将玉王愈发削弱，给宋知玉大大减轻了压力。
她反制玉王的进度加快了！
灵流还在不断冲入楚玉棠的神魂，但已不是要撕裂他，而是惶惑地流转，困兽一般。
还有许多在流入他的四肢百骸，正逐步修复他。
他听到了。
所有唤他名字的声音，他都听到了。
楚玉棠的身躯颤抖起来。
愣怔过后，啼笑皆非的神色出现在他的面颊上。
知道了。
他会回家的。
滚烫的泪水再度滴落，这一次冲开的，是心间的沉疴。
原来，他从来都没有被抛弃过啊。
真正如困兽般被拘在原地的，一直都是他自己。
阮棉说得没错。
他们都是他的同伴。
他的身后，仍旧站着无数人。
长剑从楚玉棠胸膛中拔出，随后朝他的头颅斩落。
楚濯浪面上带着狰狞而快意的笑容，怀着成为人神的狂喜，要杀掉看似已经堕魔的他。
剑风落下之时，少年倏然擡起头，握住他的剑。
“堕魔？”
他笑道。
“骗你的。”
在楚濯浪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楚玉棠缓缓站起，以血肉之躯对抗天下灵脉。
随着恢复清醒的宋知玉推开大殿的门，玉王被压制半身，九州幻境也消散了一半，将无数神魂放归躯体。
浩荡灵流在相助的愿望下，进入了楚玉棠的神魂中。
“楚濯浪，幻境就要彻底碎了。”
少年盯着他，沉声道。
“你的成神之梦，也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