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父不久就要命数尽了,这浑身修为不能飞升,留着也没用,就给你吧。”
磅礴的灵流通过符箓灌注入她的识海,将那破碎的识海一点点缝起。
这世上能治疗识海的人,阮棉不是第一个。
阮凡才是。
“虽然不能完全恢复正常,但至少不会再是个傻子了。”
阮凡叹了口气,“未免你为我的坐化而伤心,还是暂时不要记得我为好。”
“等你的心变得足够强大之时,再想起我吧。”
阮凡笑眯眯道。
“接下来为师一席话,你可得放在心里。”
“这就算我的遗言了,不要不给我面子啊。”
青衣道士仰头看向遮天蔽日的神木。
他目光悠远,仿佛穿越了苍穹,穿过了炫目的日光,看到那浩瀚寰宇中的星辰。
与世外三千界。
“棉儿,为师算到自己阳寿将尽,无法长久地为你遮风挡雨了。”
“所以,你得自己来。”
“你是世外之人,并无在此世生长的欲望。”
“这本无错,但这个世界太过危险,求安之一隅,便会死无全尸。”
“若想在此世屹立不倒,如这通天神木,你就要学会去爱人。”
“因为,依你纯善心性,唯有爱人,你才会产生为他人遮蔽风雨的欲望,去开枝散叶,生长得越来越强大。”
“直至,手达天穹,冲破樊世,找到归家的路。”
风吹过神山,无边绿浪倾波,天地间是一片莎莎的轻响。
火红的木棉花从遮天蔽日的树冠上坠落,啪嗒啪嗒,如泪滴砸落。
神山的神道上,走来了祭祀的队伍,阮凡笑了笑,符阵托起他和阮棉,将他们带往高空,凌于风中。
符阵掠过祭祀者洁白队列的上空,他们唱的歌谣,也随着飞扬起的春风一起,传入了阮棉的耳朵。
领头者,是个浑身佩玉的白衣人。
被身旁仪仗唤作圣女的修士仰起头,看向那在空中越飞越远的符阵。
“神山莽莽,巨木苍苍;棉帛织霞,长冠通天。”
眼前忽然晃起昏黄的烛火,阮棉的记忆,又被那歌谣带回了不夜城,祭天大典祭坛的地下,那微缩的荆州地图中。
少年轻声念起这歌谣,目光迷离,“师姐,你听过么?唱给你的歌……”
那从光阴的深处流淌起的歌谣,是否曾经到达过天穹?
此世的春风又绿了江南岸,阮棉记起了她与阮凡相伴的所有时光,记起了她与楚玉棠的朝朝暮暮,记起了她与这个世界的一点一滴。
她在幻境之中,目光坚定地看向要逼她屈服的魑魅魍魉。
宋家刑堂长老的刑具,已经不能杀了她了。
因为,这里是心境。
玉妖做不到杀掉她的心。
那座宋家之外的神山,根本不是玉妖构建的,而是她!
所以玉妖才那么严密地看管他们,不让她上山。
集体幻境中,所有人的意识共同构筑了一草一木,他们的表意识被幻境的主人打压,但潜意识会如冰山一般浮泛出来。
阮棉不记得神山,这一年的记忆,被阮凡封存了。
他要她的心足够强大时再想起。
因此,这神山误打误撞地耸立而起,为她指引了破局的路。
现在,她的心,已经足够强大了。
幻境中的整个世界都在试图打压她。
但她的心灵没有那么脆弱。
她有过朋友,得到过他们的鼓舞与善意。
在这世上,他们一起走过艰难的路,路途中所历,已经将她淬炼得足够坚强。
她从当中获取的勇气和力量,永远不会再消失。
只需要一个契机,就能破土而出!
玉妖构筑的宋家长老们彻底疯了。
它们将疼痛的幻觉加倍施加到她的心灵上。
但这一次,她一点都没有害怕。
直接来自心灵的痛觉不能屏蔽,阮棉却咬紧了牙关,没有让自己再崩溃。
她从来不知道人还可以流这么多血,从来不知道脑子能承受那么高限度的疼痛。
想要屈服的念头无数次汹涌地燃起,又被她生生压下。
不能屈服,不能被幻境抹杀!
她要出去……她一定要出去!
还有人在等她回家。
不只是现代的亲朋好友,还有修真界的亲朋好友。
现在,她有了两个家。
两个世界的人们,都爱着她。
她也爱他们。
所以,她一定要活下去!
然后,同他们一起,走过这灿漫光阴,绚丽花途。
阮棉流着血泪,死死瞪着妖魅们,没有说出一句它们想听的话。
当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折辱一颗心,所有的逼迫都变得无力。
宋家长老们面色难看地后退,叫人把阮棉扔到牢房深处。
她已奄奄一息。
就算不能抹杀她的意识又如何?
再怎么坚强,她也只能被它们关在这里。
她不可t能破局!
阮棉躺在血泊中。
意识虽然不会消散,但是会在拷打下疲惫的,她快撑不住了。
但她不能睡。
这一睡,可能就会和秦厉之一样,意识被囚禁,数年长眠不醒。
幻境外不知如何了,局势岌岌可危,他们没有时间再拖延!
她在等。
等一人来。
不知过了多久,漆黑的地牢中,忽然一盏烛火燃起。
阮棉艰难地呼吸着。
却在近乎要彻底模糊的意识中笑起来。
她等到了。
他们的行动,还没有败露。
她的计划,还没有失败!
她和楚烛明约好了,如果她天亮还没回来,他就尝试潜入宋家地牢里找她。
一双滚烫的手将她抱起,少年颤声道:“对不起……”
他的眼泪滴落在她血污遍布的躯体上,浑身都发起抖来。
“对不起,没法保护你……”
这一幕,正是他最恐惧的噩梦。
怀中的少女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她的身躯在迅速冷下去。
就像快死了。
她身上的每一处伤,都像是一把把寒刀,无休无止地剜在他的心上,让他几乎要疯了。
少女轻轻笑起来,她喘息着,断断续续道。
“别哭啦……”
“我才不要你保护……”
她伸手,轻轻握住了那盏燃在她身前的烛火。
生机消逝的寒意被驱散了一点,让她的笑容扩大些。
“好温暖啊……”
她双目迷离。
“只要它,就足够了。”
“楚烛明……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她失神道。
“我只需要这盏在黑暗里点起的灯……”
“不是保护……而是你令我珍视的,温暖的心呀。”
少年怔怔地睁着眼,眼泪无声坠落。
楚烛明……原来他叫楚烛明么?
就在他陷入恍惚之时,她费力地擡起另一手,将装满了灵草的储物戒塞到他怀里。
少女一边咳血一边笑着道:“我也保护不了你……保护不了你们……”
“但我可以遮住一点点雨……”
让你的火苗烧得更盛大,更长久。
让你们都能找到归家的路。
“这是破局的钥匙……拿着它修炼……突破幻境给你们设下的禁制……”
阮棉强撑着清醒,断断续续道。
“到时候,你们就能想起自己谁……记住……一定不要……放弃自己……”
“不要崩溃,不要沉溺……”
“就算我不在这个世界……也不要……伤心……”
她的双手终于失去了力气,倏然滑落下去。
“对不起……我好像要先睡一步……”
她努力扯起笑容。
“等会儿……不要像话本里一样大喊大叫……会引来守卫的……”
话音消弭,那双盈满泪水的眸子也失去了所有神采。
楚烛明惊惶地看着她,双目猩红。
他想叫她的名字,叫她不要睡,也不要死,可她刚刚叮嘱过他不要大喊大叫,他的咽喉便仿佛被扼住一般。
就在他即将崩溃之时,眼前忽然浮起绿色的光点。
他怔怔地看着她的身躯在他怀里消散,随后,眼前忽然裂开伤痕一般的裂缝。
那光点浮入了裂缝中。
灵流伴着空间的碎片从裂缝中汹涌而出,楚烛明不得不擡手挡住最脆弱的眼珠,让眼睛不被碎片割伤。
幻境的屏障有一瞬间的破裂。
而楚烛明的意识,也恢复了一瞬间的清醒!
他脑内复苏的知识被迅速调动,看着裂隙之下的另一层裂隙,他倏然明白了,阮棉正在从他们所在的表幻境进入里幻境!
那是幻境的主人真正藏身的地方。
他倏然瞪大了眼眸,残存的泪珠落下,方才的悲恸一瞬被冲散。
让他几乎要失态地喜极而泣。
幸好……幸好她的死,真的只是个噩梦。
阮棉先他们一步恢复了清醒,又完成了和幻境完全的对抗。
表幻境已经不能困住她了,所以为了不让她从幻境中彻底苏醒,玉王不得不把她拉入里幻境之中。
这对玉王而言是一部险棋,对他们而言却是真正的破局机会。
她一个人,进入了妖王的巢xue。
但楚烛明却忽然不再担心了。
她的话语,她的笑容,她温和而毫无退缩的目光在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
他终于明白,一直以来,他一厢情愿的保护,是何等傲慢的姿态。
正如她所言,她不需要他的保护。
脑海中浮现她被他以谎言驳斥掉稿子的愤怒,被他擅自抢夺走杀戮玉的气恼。
他总在擅自替她做决定。
然而在这幻境之中,没有他的任何保护,她也活得很好。
同样,走得很远。
楚烛明望着那生机勃勃的绿色光点,眸光颤动。
难道在真实的世界里,一切会有什么不同么?
难道她的力量比他弱,对这个世界的知识比他少,就不值得他的尊敬么?
难道没有他的庇护,她就不能自己直面风雨么?
难道她没有资格为自己做出选择,并获得一切苦与甜么?
难道,她没有一颗生而为人的,灼热而勇敢的心么?
楚烛明握紧了手中仍带着她的余温的储物戒,望着那绿光许久。
随后,转身离去,不再看那在他身后渐渐闭合的裂隙,和离他远去的阮棉。
他要把她交给他的突破幻境的钥匙带给所有人。
她不需要他的保护。
他从来不该以力量的卓绝而自负,去藐视她的意愿。
他也不该以保护者的傲慢姿态俯视她。
而是该尊重一颗和他一样强大的心。
尊重一个有尊严的,与他平等的灵魂。
楚烛明走出牢狱,眼角眉梢带着为另一个人而感到骄傲的浅淡笑意,一步踏入了灿漫春光。
阮棉的意识下沉,进入了危险却蕴藏着真正的希望与生机的妖巢。
短暂陷入昏沉的她没有听到从识海深处传来的提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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