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得救了!
光斑越扩越大,瞬息便连成一片,在不夜城中照下灿灿阳光。
那温暖的光芒,也落到了因为力竭而眩晕闭目的阮棉的眼睑上,让她终于挣扎着从混沌中再度清醒过来。
她才发现,她正靠在一个人怀里,那人靠着墙,双腿岔开坐在地上,而她侧坐在他腿间的地面上,左脑抵在他胸膛,上半身被发烫的手臂紧紧圈住。
鼻尖传来的熟悉的海棠花香让她知道了这人是谁,阳光让她明白她们赢了。
于是唇角扬起,她仰头笑着道:“丹棠,你感觉怎么样?”
可看清楚玉棠的脸后,阮棉的笑容凝滞了。
少年没有一丝解脱的欢愉,而是仍旧满脸痛苦,冷汗遍布他的额头,魔气还在源源不断从他身上冒出。
那双血色翻涌的眼眸是一片混沌,紧紧锁住的眉头昭示着他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你怎么了?”阮棉大惊,“哪里不舒服?”
楚玉棠没有回答她,仿佛听不见她的话。
阮棉只好看向周围,才发现她们已不在原来的地方,宋知锋等人也不知所踪,荒凉的断壁残垣中,只有她们两人!
在她短暂晕厥的时候,楚玉棠到底把她带到了哪里啊!为什么把其他人丢下了?
确认没有其他人在也没有水镜跟随后,阮棉连忙一边拍拍楚玉棠的侧脸,一边呼唤道:“师妹,师妹!你醒醒!到底怎么了?”
楚玉棠仍旧没有回应她。
“楚玉棠!”阮棉只好冲着她的耳朵大喊,“醒醒!先放开我!”
不知是哪个词触动了她的神经,楚玉棠失焦的瞳孔猛然一颤,她弯下腰,更用力地抱住阮棉,下巴抵在阮棉脑袋上。
阮棉只听得颤抖的少年嗓音传来:“不要……不要离开我……”
阮棉一怔,意识到她还在被魔气左右着心神。
而看她那忍耐的模样……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压抑啊?让魔气离体不好吗!
治病最忌不上不下半途而废,并且堵不如疏,阮棉咬咬牙,再度从怀里掏出了那张解脱符。
她早就弄清楚了她的这位好师妹总是喜欢没完没了地伤害自己,仿佛什么受虐狂!
受伤了却泡冷水把自己弄晕,失控了就放自己的血,要是由着她来,她真的有本事把自己弄死!
些许恼怒从阮棉心头升起,她将符箓贴到楚玉棠额上,再度灌注灵力,口中声音控制不住地微微拔高:“师妹,不要再压抑自己了!再憋下去你就要把身体憋坏了!”
灵流灌入神魂,楚玉棠瞳孔骤缩,魔气更猛烈地汹涌而出,他圈着阮棉的手更用力地收紧了,那手背青筋暴起,血管突突跳动。
刺目的日光中,他眼中血色明明灭灭,清明和混沌来回交织,整个身躯也剧烈痉挛起来。
忽然,阮棉感到圈着她的手一动,转过脸,就见楚玉棠冷汗涔涔地咬着牙,将她推出怀中。
他力度控制不好,让她猝不及防趴到了地上,一脸懵地从尘土中擡起头。
“不要……”
楚玉棠的语调依旧颤抖,却道出了不同的话语。
“不要看我……求你……不要看我……求你……求你!不要看我!”
一身红衣的少年在断掉的墙根下缓缓蜷缩起身体,他死死捂住自己的额头,手指颤抖。
从他周身汹涌而出的魔气嘶吼着,暴烈地将这一方空间都拉入昏沉的阴影,让近在咫尺的阮棉都几乎看不清他的身影。
阮棉怔怔地看着他,随后眼眶微酸。
原来他体内有这么多魔气?
那到底过得有多辛苦?
“看你怎么了,你又不难看!”阮棉眨掉眼中的泪水,咬牙道,“不要怕,稍微有失仪容怎么了,我保证不会笑你!”
当——当——
不知谁敲响了集结的洪钟。
当——当——当——
群鸟惊起,在炫目的日光中震落几片染了脏污的白羽。
宛若庙堂晨醒的钟声中,少年忽然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更多的魔气汹涌而出,阮棉忽然听到了他的呜咽声,随后是惨叫。
她心跳漏了一拍,浑身发寒,胃部猛然坠痛,一时间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
宛若无尽的黑雾中,红衣少年匍匐下来,宛若跪拜神明,他哭喊道:“求你……求你……求你们……放过我……放过我……放过我放过我放过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他在求饶。
阮棉的脸色彻底白了。
她终于将自己的脚从并不存在的泥沼中拔出,猛地冲到楚玉棠身旁,用尽力气将他从地上拉起。
“别怕,不要怕!我在这里,是我,阮棉,你师姐啊!那些害你的人已经不在了!”阮棉哭着道,“不要怕!我不会让他们再伤害你了!”
她不知道楚玉棠在向谁求饶。
但她也曾在心中向许多人求饶。
那些,都是伤害她的人。
楚玉棠一定也被谁狠狠伤害过……
不。
甚至是折磨!
见他还要再拜,阮棉一边流着泪一边钻进他怀里,死死抱住他,不让他跪下。她在他耳边不断道:“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了!谁都不能伤害你了!”
另一个人的体温传来,与死牢的冰冷截然相反,楚玉棠失焦的瞳孔剧烈颤抖,他缓缓低头,将脑袋枕在阮棉的肩膀上。
滚烫的泪水刺痛了颈侧的肌肤,让阮棉颤抖。
“为什么不相信我……”少年哭着哭着,就低低笑起来,“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放过我……”
他的脑海中,青州的大火与魔潮、围困他的全修真界化神期修士的脸、死牢中狱卒手持的刑具、朝他灌注魔气的静心的手……诸多磨难反复闪回。
楚玉棠是一个总是笑着的人。
面对他的敌人,他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面对无数酷刑,他从未求过一声饶命。
狱卒被他逼疯,敌人因他癫狂,他皆回以讥笑。
他们以为他是没有心的恶鬼,从不知苦痛,也不知屈服。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
他并非他们以为的那样坚不可摧。
他也会痛,也会害怕,也会崩溃,也会懦弱。
他只是把求饶的那个丑陋不堪的自己,和终年累月不断侵染的魔气一起,死死关入了心底。
在他们对他施以酷刑时,一半的他在对他们狂笑,一半的他在心中磕破了头求饶。
“我不会认罪!”
求你放过我!
数年来,他克制着怨恨不堕魔,克制着漆黑的欲望,克制着酷烈的情绪,将自己几乎生生分为两半。
一半是十九的楚烛明,一半是满身污秽也满心怨恨的丑陋不堪的恶魔。
从一百一十年前起,他便不许自己入睡哪怕一息,便是因为一旦睡了,那个被他生生以自欺欺人的方式保留住的十九岁少年,就会彻底消失于混沌的意识,融入漆黑的骨血中。
他将会沦为他最厌恶也最恐惧的怪物。
魔市的阵法核心之中,静心对于他能挣脱魔气的掌控感到不可置信。
殊不知,数年来,他都是如此压抑着另一半的自己,走过踽踽独行的路。
世上没有人比楚玉棠本人更厌恶自己、更恐惧自己。
而在魔气的释放下,那个被和魔气一起锁住的最丑陋的他,也跟着被放出来了。
楚玉棠不想让阮棉看到这样的他。
她一定会……厌弃他。
她说,他是骄傲又温柔的人。
可另一半的他,截然相反。
既没有一丝傲骨,也不温柔。
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
魔气的嘶吼没有任何减弱的迹象,楚玉棠心中的怨与苦仿佛没有尽头。
他倚在阮棉肩头,双目混沌,口中含着几乎报复一般的快感,低笑道:“看……这么多魔气……就算是你,也渡不了我……”
“很快……我就会彻底堕魔……”
“变成全天下最恶心的怪物……”
少女抱着他的双手一顿。
楚玉棠笑得更大声了,整个胸腔都震动起来。
果然,看到了他的真面目,她已经厌弃他t了吧?
那就快滚吧……
“你不会堕魔的。”少女含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我相信你。”
楚玉棠的笑声一顿。
“别怕,你不会堕魔的,魔气也不可能散不完。”阮棉擡手,摸了摸少年的后脑勺。
“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
他们拥抱着,脖颈相交,她的眼泪滴落到他的肩膀上。
令他浑身都颤抖起来。
“为什么要这样说自己?”
“你把自己幻想得太糟了……”阮棉努力勾起唇角,让话音中带起一点安抚的笑意。
“你怎么会是恶心的怪物?”
“是觉得哭很恶心么?师妹,这种好胜心在我面前就没有必要了吧……我在你面前哭的次数还少么?”阮棉失笑道,“偶尔哭一哭怎么了?”
“为什么你总是觉得自己很坏?”阮棉无语凝噎,“是谁给你洗了脑?”
“你不是一直保护着我、照顾着我么?”
“这还不足以证明你是个温柔善良的人么?”
“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堕魔的。”
“因为,你自己一点都不想堕魔呀。”
“你看,一直和魔气对抗的,不是你自己么?”
少年静静依靠着阮棉,在她的话音中渐渐停止了颤抖。
他血色的双眸一点点恢复焦距,泪水盈满。
察觉到身上的人逐渐平静,阮棉微愣,随后再接再厉道。
“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成功对抗魔气的!”
“你看,这一次,就算被染了那么多魔气,你不也还是保护了大家么?”
“我们都很感谢你呀!”
阮棉微微退开,她伸出双手,捧起少年被泪水濡湿的脸,流着哭出来的鼻涕,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你才不是什么怪物……”
在少年怔怔的目光中,她望着他,眉眼弯弯。
“你是保护了我、保护了大家的大英雄啊!”
阳光灿烂,风声静谧。
少女的脸上落着雨珠般的眼泪。
然而她的笑容在晃眼的日光中,比雨后的晴天更干净明亮。
映出一片乾坤朗朗,令那清风吹散污尘。
溢满了两人周身的魔气也仿佛被风倏然吹起一大片,大风过后,便是洗去沉疴的心墙。
魔气彻底散了。
楚玉棠垂眸望着她,眼中还在不断落下泪来。
他也哭着,露出一个笑容。
“谢谢你……”
曾经,他为众人点灯,却被人熄灭了手中烛火。
永夜降临,他本要步入三途川。
可转身之时,却忽见一人带笑而来。
双眸明亮,浑然不惧地狱悲苦。
她是那一盏为他点起的,照亮黑暗的灯火。
她告诉他,他还没有被这个世界抛弃。
他还可以去爱一个人。
包括这个人所生长着的世界。
他还可以……
不放弃自己。
楚玉棠缓缓俯身,颤抖地抱住了阮棉。
从未如此用力。
阮棉一愣,也笑着回抱住了他。
忽然,脑海中提示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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