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在花瓶里长大,被冰冷的瓷器塑造成畸形,失去站立和行走的能力,变成深受达官贵人喜爱的玩物。
甚至于说,如果天狗没有打碎花瓶,就算朱能伏法,她还有可能流落到“王家班”、“李家班”,抑或早早地进入大户人家,被那些养尊处优的老男人放在桌上鉴赏。
蕙儿什么都不明白。
她也不理解天狗为什么没有因为自己的刻薄而一口咬死她,为什么在逃走之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看的好像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
天狗凭借魁梧的身躯和敏捷的动作,顺利突破重围,一眨眼便消失不见。
守卫们面面相觑,因着已经抓住主使之人,没人愿意对一只畜生穷追不舍。
然而,谢承安不声不响地离开城门,拔腿追了上去。
扶桑心生不忍,从袖子中探出脑袋,道:“谢承安,我们放他走吧!”
她虽然天真赤诚,却并非完全不谙世事:“天狗要是落到官兵手里,绝对没有好下场!朱能为了减轻罪名,肯定会揭穿天狗的真实身份,把脏水泼到他头上,天狗压根解释不清楚!”
“再说,天狗的血肉早就跟狗皮长在一起,不可能变回正常人,所有人都会把他当成怪物!”
任何一个父母官都无法容忍眼皮子底下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事。
到时候,知府大人或是把天狗和朱能一并处死,或是将天狗秘密处决,而她们连尸体都见不到。
谢承安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渐渐听到了流水的声音。
他的语气温柔却残忍:“扶桑,你应该清楚,不管天狗有什么样的苦衷,杀人必须偿命。”
更何况,他们一直在寻找的神秘力量就在天狗身上,就这么放过他,未免有些可惜。
扶桑知道谢承安说的没错,却无法克制自己的同情和难过。
她的声音带出哭腔:“阿萝临死前的唯一一个心愿,就是天狗能够逃离朱能的控制,到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谢承安放慢脚步,低声道:“可阿萝有没有想过,天狗根本不想离开她?说不定天狗觉得,跟她死在一起,比换个地方继续当狗快活多了。”
扶桑含泪往河边看去。
天狗手嘴并用,扒开一个小小的坟包,从里面刨出阿萝用过的物件,一股脑压在身下。
他低头嗅了嗅阿萝的长发,拥着一小包骨灰,像是抱住了那个温热又柔软的身体。
他伏在土堆里,轻轻哼唱着那首阿萝教给他的小曲儿,渐渐停止了呼吸。
或许,天狗的魂魄早在阿萝死去的那个早上,就随她而去了。
余下的这几个月,他全靠上天的眷顾和复仇的信念活着。
如今大仇得报,堵在胸腔里的恶气一吐,他对这个黑暗冷漠的人世再无留恋,连一刻都不想等,便迫不及待地到黄泉路上追赶阿萝。
扶桑望着天狗变得僵硬的身体,哭得不能自已。
谢承安把她放在阴凉的角落,到附近的农户那里借了一把铁锹,亲手挖了个足够容纳成年男子的深坑。
扶桑抹抹眼泪,和谢承安一起将天狗和阿萝合葬,又给他们立了一块无字碑。
一人一鬼坐在坟前,相顾无言。
谢承安以折扇遮面,擡头看向天空,轻声道:“今天的天气真好。”
扶桑往坟上撒了不少草籽,哑声道:“天狗和阿萝可以躺在这里,晒很久很久的太阳了。”
她低声哼唱着在天狗的记忆里听过很多遍的《寄生草》。
她的调子哼得不准,唱词却记得很牢——
“姻缘簿剪做鞋样,比翼鸟搏了翅翰。
火烧连理枝成炭,手揉碎并头莲花瓣。
掷金钗撷断凤凰头,绕池塘摔碎鸳鸯蛋……”
掷金钗撷断凤凰头。
绕池塘摔碎鸳鸯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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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这个单元故事的灵感来源于袁枚《子不语·唱歌犬》,很多宝贝们都猜出来了(你们真的好聪明,好厉害),与此同时,我融入了一些传统杂耍的元素,觉得这样更有中式恐怖的氛围。
原故事也是悲剧,寥寥数语,怵目惊心(尤其是结尾,看得我后心发凉),现附原文如下,以供感兴趣的读者们阅读:
长沙市中有二人牵一犬,较常犬稍大,前两足趾,较犬趾爪长,后足如熊,有尾而小,耳鼻皆如人,绝不类犬,而遍体则犬毛也。能作人言,唱各种小曲,无不按节。观者如堵,争施钱以求一曲,喧闻四野。
县令荆公偶遇之,命役引归,托以太夫人欲观,将厚赠之。至则先令犬入内衙,讯之,顾犬曰:“汝人乎,犬乎?”
对曰:“我亦不自知为人为犬也。”
曰:”若何与偕?“
对曰:“我亦不自知也。”
因诘以二人平素所习业,曰:“我日则牵出就市,晚归即纳于桶,莫审其所为。一日,因雨未出,彼饲我于船上,得出桶,见二人启箱,箱中有木人数十,眼目手足悉能自动,其船板下卧一老人于内,生死与否,我亦不知。”
荆公拘两人鞫(ju,平声)之,初不承认,玄命烧铁针刺入鬼哭xue,极刑讯之,始言:“此犬乃用三岁孩子做成,先用药烂其身上皮使尽脱,次用狗毛烧灰和药敷之,内服以药,使疮平复,则体生犬毛而尾出,俨然犬也。此法十不得一活,若成一犬,便可获利终身,不知杀小儿无限,乃成此犬。”
问木人何用,曰:“拐得儿令自择木人,得跛者、瞎者、断肢者,悉如状以为之,令作丐求钱,以肥其橐。”
即率役籍其船,于船下得老人皮,自背裂开,中实以草。问何用,曰:“此九十以外老人皮也,最不易得。若得而干之,为屑和药弹人身,其人魂即来供役。觅数十年,近甫得之。又以皮湿,未能作屑,乃即败露。此天也,天也!只求速死。”
荆公乃曳于市,暴其罪而榜死之。犬亦饿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