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了又一刻,他才咕咕叨叨地往回走。郭显在他身后,问道,“兄长这媒还保不保?”
“容我想想!”郑武陵丢下一句,气冲冲头也不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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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后,郑武陵果然思想了整整一宿,末了仍是舍不得单铮万里无一的出挑人品武艺,想着总不至为了一个娼妇便舍了这样大的英雄,又思索了一回自己那妻弟郡公家,饶是那头有些怨言,他也一肩担了。
主意已定,便又来寻单铮,言及婚姻之事,道已晓得他家中境况;又道那家眷无妨,他内侄女自小熟读《女诫》,最是贤淑,有容人的雅量。
单铮一双浓烈泛红的眉峰几乎拧得化不开,瞧着便似隐有发怒的架势,却仍压着性子,有礼有节地回绝,“想是又教将军误会了,我那妇人是妻,不是……”
“我已遍打听过了!”郑武陵摆手,十分不以为然,“没过明路,是妻是妾又何妨?但只教你晓得,她是什么样人?我内侄女又是什么样人?好比一个是陂池泥沼,一个是天上明珠!她好占着你的妻位不让么?”
“将军慎言!”单铮实在忍不住,不愿教人那般贬损折柳,已有了怒意,与他相峙,“糟糠之妻不下堂,她纵是卑贱,我单某也不是怎样高洁的人!我夫妇配不上郡公高大的门庭,姻亲之事,不能强配,还请将军另择贤俊!”
郑武陵被气得倒仰,脸红脖子粗地摔帘门走了。
媒妁婚事,就此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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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洛京二三百里时,军营附近陆续多了不少杂卖的商贩,甚至有走脚的勾栏百艺。歇战闲暇之际,将军们倒也不拘着兵士,两日里总有半个时辰,稍稍放其玩乐,以调剂枯燥紧张的行伍生活。
随之而来的,是各样千奇百怪的消息耳闻,大抵与众人不曾见过的帝京有关,什么某某贵妃养了五只脚的犬儿、某某神祇白日显灵医病、某某校尉日行千里云云。其中自然少不了一件最引人吃惊的事:京中最炙手可热的显贵元官人,即将迎娶旧日的婚约之妻——曾流落民间数载的贵人娘子。
这桩事本就一波三折,有些传奇的色彩,又有人编曲、编词、编戏文,军营里外唱了个遍;当中听者,又有那明白其中隐约的,回营一说道,不多时,各个便知晓了。
连单铮也有所耳闻,却不如一般将士那样欢喜作乐,反更添了一层纳闷与忧心。
好巧不巧,才接到宗契的信报,说带着二万多宁德军赶来。想他尚未听得此信;但也不知他若晓得,该作何想。
单铮不是傻子,外头普通兵丁只晓得“应怜”这样一人,以为那是高僧宗契的亲眷,甚至一度歪传成一母同胞的兄妹。但内中相熟者,谁也都瞧出来那层情好的意思,只碍着宗契是个出家人,明面上都不提罢了。
如今应娘子要嫁人,果真是那曾千里辗转来寻的元郎君,如今已做了官人。单铮忆起从前所见元羲的人品样貌,果真是极其相配。
他心叹一声,将宗契手书的信报收起,不再想那些个乱缠的儿女私事,转去思索下一步棋该如何布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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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三日后,才八月头上,一支浩荡荡锋芒未损的人马,赶上了义军。为首领军者,风尘仆仆却难掩峻拔磊落,卸了甲,着起常穿的灰布直裰,风骨清朗有如山巅乔木,极其惹人眼目,正是宗契。
二人相见,说不出的感慨心喜,当下接风叙旧,互通别后各自的事体,至晚方歇。翌日交接虎符兵权,将领兄弟几个,一如往昔,情深义厚;只除了有交情的几人,私下里窃窃,不知是否要将听来的传闻告知宗契。
便一连过了几日,声势愈壮的大军再次开拔,刘升的官兵试攻过几回,但仓促不整,料想是京中君王逼迫之故,果然无功而返,平白折损了好些人马,由此不敢轻易再动,仍尾随着伺机攻取。
至此,天下泰半已入义军彀中。
宗契自交接了兵权,卸了一身兵戎,反倒比守江宁时轻松。单铮原本盘算着一同攻入洛京,再与他分说私事,却不想哪有不漏风的窗,没几日,宗契便自寻上门来了。
单铮望见他铁青的面色,便晓得了原委,叹道:“如今大军行程从容,并非不可分神之际。你若想做什么,但去便是。”
宗契久未开口,单铮也不催,只耐心等着。果然,将近一刻,他缓缓长出一口气,不知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我要去见她。”
单铮点头,并不意外。
“传闻未必真,我总得当面问个清楚。”宗契沉声道,“刘升已是惊弓之鸟,想来近日不敢再攻。我行事会谨慎,去去便回。”
单铮听他无一句诉苦非议,忍不住问:“去自无不可。但若传言为真,你要怎样?”
宗契沉默,半晌恍如梦醒,向来沉稳洒落的面孔上,生出了一丝阴霾。
“若为真,我与她,便了断干净。”他立起身,收起那一点迷惘与难堪,在单铮略有忧心的注视下,与他告辞,离开了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