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候领命去了。
六月的夏夜湿热,河滩的夜雾水汽漫进木棚,空气黏腻窒闷。时常有人来复命、来问询,赵芳庭无暇想他的心事,索性出了棚,立在河滩旁,望四面环山绕水的地形,想今夜之后的攻守,最后才望见今夜星繁月浩、山水空阔的美妙夜色。
西凉府是郑武陵的边军所在,他们正从那处班师。西凉府也是他与单铮的家乡。
西凉府的夜空清爽,比此地星月更浩瀚。若天留他一命,他还能回去,便能望见那美上千万倍的夜空。
但……
“恐怕再难归了。”他喃喃。
“将军?”身旁恰来个问事的校尉,听见模糊低语便问。
赵芳庭撇下星月,眨眨眼回神,“无妨,讲。”
他将家乡抛到了脑后,满心重又盛起了行军与算计。
·
绣有“宁德”字号的大纛被复立起,这一支五六千人的兵马餐风露宿,便艰难地跟着大纛的方向向西挺近。
后方的官兵却精神大振,直追不休,又不断发轻骑兵袭扰,终于在第六日,追上宁德军。两方便在一处开阔的石碛滩地上展开了血战。
这一场杀,漫漫昏昏,铠甲相接得如乌云,蔽日无光。宁德军连着伤残疲惫共只数千,对上官兵数万,被围了个里外不通,层层被割下血肉来,死伤累累。
赵芳庭刀枪的武艺并不出众,马战也平平,如今斗乱了场地,也率众厮杀冲突,却怎么也难出重围。身边有副将掩杀而至,满身血气,到他跟前,也顾不得上下,大怒道:“不是说援军已至!援军呢!”
援军的确已至。斥候才探得的信报,道是有一支兵马万余,为首的主帅覆精铁鬼面,距此只有四五十里,显然便是他们渴盼已久的鬼面将军的兵马。
赵芳庭奋力将一个近到身前的敌军斩于马下,脸上的血滴滴答答,“突围!想个屁的援军——”
援军压根不会来,鬼面将军一向与郭显交好,如今想来,或许根本从一开始便是他的人。
郭显想要他死,秾李也想要他死。他们一拍即合,携手将他陷在了这处。
黄沙漫天,飞石染血,无数尸首,是他从江宁所带出的部下。他们千里万里跟随他至此,把性命交在他手,被蒙在鼓里,最后随他一道,赴上黄泉。
他们以命来保单铮。
保单铮……保他什么呢?
有一瞬间,赵芳庭竟有些茫然,麻木地奋力执戟,斩杀一个又一个敌人,直至战马的马腿被斩断,自己也跌落马下,又在亲兵拼死的保卫下爬起来,顾不得盔歪甲乱的狼狈,顾不得血雾模糊了眼眶,弃戟抽刀,混战在了人群之中。
他压根不想什么援兵,麻木地执刀劈砍,一个、一个、一个。
直至自己的腿如方才战马,被不知何处的刀枪劈刺砍中,而身边已再没了护卫的部下。
官兵到此时,反而杀势稍缓,各个欲要将他活捉,记个首功。这给了赵芳庭片刻喘息之机。他几乎力竭,在越来越多、越来越高的“降将不杀”的呼声中,又连杀了数人,身躯中迸发出了最后一股疯狂的力道。
官兵拦他不住,不得生擒,只得下死手,取他头颅。
最后一刻,赵芳庭力竭不支,倒在坚硬肮脏的石滩上,望见高远赤红的晴空,薄云在转,在飞逝。
死亡最终予了他片刻的宁静,让他想通了方才想不通的事。
他再不能保单铮,也再无人可保单铮。
死后魂灵若能不灭,他将睁着眼,望着单铮与那最高处失之交臂。
他将徘徊桥头,等着单铮,等他与他一道共赴黄泉,来世真正做一对兄弟。
他再保不了他了。
·
赵芳庭的首级被割下的那一刻,鬼面人的援军终至。
“赵将军被杀——”他嘶哑的声音犹如泣血,却更像来自地狱里的恶鬼,“剿尽敌兵,为赵将军,复仇——”
“为将军复仇!”
“为将军复仇!”
为将军复仇——”
万余饱餐战饭的援兵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悲愤的怒吼声穿透了生死,使人无所畏惧,如势不可挡的潮水,汹涌卷向才经历了一场恶战、伤疲交加的官兵。
潮水冲垮一切,摧枯拉朽,将刘升的兵马与士气尽数剪灭,夺回赵芳庭血淋淋的头颅,辗转交在鬼面人手中。
那双眼尚不能瞑目,贯彻死气的瞳仁赤红,直瞪着他,仿佛在说:我已看穿了你。
鬼面人将那头颅盛放在一个铺了柔软锦绣的匣子里,阖上匣盖,遮住了死人的双眼。
看穿了,又能怎样。他蜷曲痉挛的嘴角稍牵起一丝微笑。
你死了,单铮便不足为惧。若要怪,便只能怪咱们各为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