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契又念过了一遍经咒,才停下来,望他时目光仿佛穿过了经年的阻隔,望见了曾经同样切齿仇恨的年幼的自己。
“你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好好习文练武,不负你爹在天之灵。”他道,“报仇的事,有大人来做。”
他说罢,接着闭目念诵。经咒诵声与声嘶力竭的哭声相伴,随着缭绕的香烟直上,达了天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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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的单铮处,已然行了半月,绕行至淮水源头,继续往北。若不迂回,此时恐怕早已到了洛京。
然崖高涧深,弃牙道而择荒野,行军本就不易,又逢着入夏多雨,昼夜行在泥泞之中,更为艰难。
他们一路上遇到过小股的州府厢军阻截,爆发过几场不大不小的战斗;厢军不是最凶险的拦路虎,尾随的追兵与源源不断从洛京后发的禁军才是。
万余人的兵马,再怎样避人耳目地行军,总无法全不露马脚。很快,官府的斥候眼线发觉了不对劲,急报一分为二,其一传至洛京,其二报与正在江宁的南征军主帅刘升。
故此,刘升才回拨几乎一半兵马,掉回头直追击单铮。期间又陆续得了几次信报,里头说得分明,那江宁叛匪的头目单铮与劫留为质的六王郭显皆在阵列之中。
刘升初觉为难,本想着投鼠忌器,若为剿匪而伤了皇亲,自己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而帐下的幕僚却谋划道:“六王虽是皇亲,然龙子相斗,官家未必愿见其归朝。若官家顾念手足之情,那将军更不可轻易放过那股贼匪,否则稍有不逮,被有心之人参一个营救不力的罪责,将军更难脱其责。”
刘升深以为然,且因晓得二十万禁军发出,洛京实则空虚,若任敌攻进,必会震动朝纲,便驱使部下兵马,昼夜不敢稍缓,追之愈急。
由此兵马苦不堪言,只因先前为陶慨的沂州军羁留,十日恶战下来,伤残甚多,却连休整也不得,马不停蹄又要追击单铮等人;本已折兵数万,路途之上,又伤残困病,以致掉队逃逸者无数。待得终能探听单铮贼匪确切的位置动向时,一点集兵马,只剩了三万不到。
饶是如此,比拼单铮的一万余人,也尽够了。
单铮的兵马也已是强弩之末,昼夜行军半月,久已疲乏,若再不得郑武陵的边军回应,恐怕再有几日,教刘升的追兵赶上,足致覆灭。
单铮心中焦灼,却丝毫不得露于面上,否则军心不稳,接连多日,神色虽不显,嘴上却生出了燎泡,随着洛京愈发临近、追兵愈发急迫,面容也愈发冷峻。
终有一日,望穿了秋水的众人等来了西北联络的斥候的信报。斥候带着镇军大将军的亲笔手书归来,激动之色溢于言表,“郑将军已发重兵,在赶来的路上,道再有七八日,先锋骑兵必能驰至洛京城下,步战随后,与将军合兵!”
单铮精神为之一振,一面拆信,一面急召部将商议,连道三声,“好!好!好!”
然振色过了,眉心又重拧紧,愈发地心烦。
信中郑将军道七八日。七八日,眼下的局势,追兵恐怕一日便能赶上,他哪里能争得七八日功夫?
战将军师们齐聚,甚至行军未停,众人策马攒拥,以单铮为首,各自传看了信报。
“郑将军终与我军联络,七八日俱可备。以诸位看来,怎样能拖得那刘升七八日?”单铮开口。
诸将沉默一晌,李三郎最先出列,与部下一样,已露疲惫,目中却透出火一样的灼烈,当即请缨,“沂州援兵为阻官兵,几乎死战殆尽。他客军远来尚能如此,我本部为何不能!请将军予我两千兵,我必以死战拖迟他几日!”
他之外又有数将同作此想,一齐出列,请缨出战。一旁久不作声的六王却勒马先行了几步,与单铮并辔,道:“我兵马是疲惫之师,人数匹敌又悬殊,军心本就易乱,如今便是全部将士与之作战,尚且不能敌一二日,更遑论分出三五千对敌。将士们有死忠的战心,却不当轻易抛命而无益。”
钱美日头下眯起眼,不大客气地盯着他,“那你道要如何?”
“等。”郭显只说了一个字。
他只望向单铮,单铮便懂了他的意思。
“咱们最多等上两日。”单铮沉沉道,“鬼面将军率万人驰援而来。是我已变换路线,他迟至今日未至,但想来已不远。”
众将顶盔掼甲骑在马上,愈发地一逞威雄;独独赵芳庭,本就不壮气,哪怕穿了盔甲,甲下也不过一把清瘦的骨肉,拨马行来时,反倒有些吊儿郎当的纨绔意气。而众将之中,若论心智心眼,束起一沓来,也不顶他一个好用。
“鬼面将军上一回信报在六日前,此后音讯即无。咱们无从得知他已行到了哪里。若要等,风险太大。”他顿了顿,道,“——这不是等,是赌。”
赌上全军将士的性命,堵上江宁苦守死战的宁德军的性命,堵上城中数十万无辜百姓的性命。
“除了赌,还能怎样!”有人压抑不住,低骂了一声。
赵芳庭却老神在在,不急不忙的模样。
他向来有主意时,便爱吊人胃口地显摆。单铮早已瞧惯了他如此,便晓得他已有了计策。
“十八,你有何计,但讲来,不要卖关子。”他道。
赵芳庭一笑,回望众将,最后望明光耀眼的日头下,望向单铮,“哥哥,我的确有了计策。不是等,是诱。”
“咱们两方斥候探马俱心知肚明,我知他主帅何人、部将哪些;那主帅刘升也知我处有主将与六王。六王是皇亲,他是官身,必不敢攻伐,只想着拿下哥哥。咱们便使个诱敌之计,分出两拨兵马,一拨由哥哥领着,携六王北上合兵;另一拨为诱敌之兵。便假做六王乱中说动一支兵马逃出宁德军,一面传信与那主帅刘升,教他捉拿叛匪;一面北去洛京,名为归朝。那刘升必不敢疑心六王,只以为哥哥在饵兵之中,必然放纵直追。那时节饵兵将他兵马带离,哥哥便再无后顾之忧。”
单铮拧眉,再三思索,沉吟半晌方道:“此计虽险却可行。只是饵兵需随机应变,稍有不慎,为刘升看出破绽,便前功尽弃。且此计一出,饵兵必然险绝,若是……”
“咱们已垒土千层,若是功亏一篑,那才可惜,又何曾惜命?”赵芳庭压下众人请缨势头,言笑晏晏,“这计是我所出,活计自然由我所领。且这活费心思,除却我,还真无人可做得精细。至于险绝——我只需拖他个三五日,待得鬼面将军一至,解了燃眉之急,便是逃之夭夭。你们那处成了,我也不担罪责。”
他虑得越精细,单铮却越觉着没把握,当时不说什么,全且应了。不过一刻,只他两人碰头,单铮便问:“你做饵兵诱敌,有几分稳妥?”
“哥哥所言稳妥,是指什么?”赵芳庭反问。
单铮眉眼沉沉地盯着他。赵芳庭只得收了油腔滑调的态度,撇撇嘴,“咱们所做,皆是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事,哥哥怎么愈发胆怯起来?我若说有十分稳妥,你却也不信;我说有三分,你又怕了。”
“不是怕……十八,”单铮心乱如麻,只觉前路渺渺,离当初心目中所想已隔了云山十万重,“是,我有私心。我只你一个手足兄弟,万不愿见你有什么闪失。你若没把握,早与我说,咱们再另想个计策。”
赵芳庭含着笑觑他的面,眉眼垂了垂,思想什么心事,一会儿道:“哥哥,你恁的婆妈。如今不是买卖挑菜,你这个不好,尽可挑那一个,没见那姓刘的主帅恨不得狼叼肉一般把咱们叼了去么?你放心,哥哥,我从不托大,你惜我的命,我可不更惜自个儿的命?我还得睁着眼,瞧你过关斩将,登那人极之位呢!到时你做唐祖,我做你的魏征,咱们便以起家之地为国号,就叫凉……啊忒,实不吉利……”
他叨叨叨,单铮没奈何,巴巴地听着,揉揉脑袋,翻着白眼教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