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碧云周身发冷,目光恍惚,神色空白;一刹那后,双膝发软,噗通跪倒在地。
元羲乖觉地想要带着元平出屋,给她们留独自说话的机会,却被祝兰叫住,“不,不必走。我与她没什么阴私的事——是不是,泰娘?”
“是……”范碧云心胆快要吓裂了,满脑子尽是扬州、马车与歹人,“……是,娘子。”
祝兰叹息了一声。
“你起来,并未有过错,又为何下跪?”她道,“若非你,我又怎能兜兜转转,侍奉在官家身侧?说起来我还得谢你。”
一旁的女史上前将范碧云搀扶起。范碧云抖衣而战,彻底消了那点做神仙的心思,蔫头耷拉脑,以待听训。
没料祝兰却未训责一句,只道:“夫妻大难临头,都还各自离分,何况你我?你不经事,有难当头先我而去,这是你的本性。如今我再问你,可愿随我左右?”
范碧云下意识要说不,却对上了女史们的眼神。她们各个审视、核量着她,仿佛要看穿她身上究竟有什么独到之处,能引得女官祝娘子青睐。
也不知是由于惊惧、惊诧,或是那没根底的一丝丝惊喜,范碧云糊里糊涂,咽下了那一声回绝,半晌没个头绪,忽然想哭,红着眼含糊问了句:“娘子不怨我?我……我卑劣自私……”
祝兰道:“从前是怨的。”
范碧云的目光穿过泪眼,模糊地望来,望见果然戴了宝簪玉梳的祝女官,脸庞白皙、眉眼秀丽,除了隐隐的那一点羸弱不足,通身是一派贵气天成的模样,丝毫不见往昔被禁在夫家、形容枯槁的疯癫。
她不知她是怎样逃脱、又如何辗转上了云霄,只心中盘旋着她的话:从前是怨的。
——如今看淡了,不怨了。
也是,她如今身在锦绣天家,早该看淡从前那点不顺遂。况且若换任何一人,处在自己那样的处境,难道能比她做得更好?
她不曾想为自己开脱,只是经祝兰一提,没由来的委屈一股脑袭上了心头。范碧云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直哭得面红耳赤,也不知是怕是羞是喜。
祝兰再问:“你可愿随我左右?”
“愿、愿的!”范碧云不敢瞧元羲,抽泣着点头。
祝兰便从从容容地笑了。
“行了,我宫禁里行走,不得自由。她既跟我去,我便忝颜向你要人了。”祝兰呷了口香茶,站起身,向着元羲,“也不耽误你正事,不必送了,替我向你……朋友问好。”
元羲颔首,“娘子好走。”
祝兰略望望身后,女史们鱼贯随她出屋。范碧云麻利地跟了上去,出在院门口,脚步顿了顿,匆促回身,向元羲施了个礼,权表收留的谢意,便低头而去了。
元平皱着眉,驻足在院口,待人入穿堂了,这才道:“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枉咱们家待她不薄,平日里她口口声声要报答郎君的恩情;如今家中落难,她倒好,尥蹶子就跑了,真真攀高踩低的小……”
元羲扫了他一眼,将元平一肚子骂人的怨气憋回了肚里。
二人又马不停蹄地准备出门,半途却被母亲刘氏截去,先埋怨了几句,道怎么就任祝女官走了,她如今是宫里红得发紫的人物,好歹得摆开一场筵席,款待了再恭敬送回;又连声追问那祝氏是否与他相识,否则寻个奴婢而已,何用亲跑一趟。
元羲只答没有。
刘氏将信将疑,又留了元平私下质问。元平低眉顺眼,答得只字不漏,坚定地说没有。
刘氏这才放去了,唉声叹气地埋怨三郎吃酒纵马,埋怨御史小题大做,又埋怨丈夫吃错了药、想不开非要上表致仕,闹得家里仆从遣散了大半。
元羲听不着这些话,早急急地出门,吩咐牵最快的马来。
下人面面相觑,大着胆子劝:“四郎可莫要学三郎,要那快马做什么?城里人多又跑不开。”
“教你们去就去,哪来许多废话!”才被刘氏放出来的元平匆匆奔来,踢了说话的小厮一脚,那小厮闭上嘴跑了。他自个儿溜到郎君身边,低声地嬉皮笑脸,“适才主母相问,我可一个字儿没漏!您只管去勾栏茶坊吃酒,哪一回把小子我也带上……”
连月来,元羲携他出门、临了又把他撇下独自耍乐的事也不止一回两回。在元平看来,少年郎君舍了心腹的家人,无影无踪好几个时辰,铁定是风流快活去了。
元羲却不置可否,眼风也没给他一个。
焦急地等候马匹间,门口那几个门子取笑的话便一句不漏地飘进了他耳里。
“你只顾瞧脸,没瞧见后头才妙呢,她就这么一撅,那背、那腰身……啧啧啧……”
“那是马墩子,又不撅着腚,有何可看?那双眼泪汪汪地才好看呢,平日里她对咱几个爱答不理的……”
元平听着新鲜,把门子叫过来问,门子挤眉弄眼地说了。
“咱们见那女官出了门,嚯,好大架子,说脚疼,踩不得杌凳,要踩软和的,便教跟着去的阿范给她作人凳,阿范要哭不哭的……”
元平愈听愈解气,末了评了一个字,“该!”
才家门口就吃了这样一个下马威,至于那丫头跟着去了,又得受什么磋磨,元平想,那他们家管不着了。
不一会,两匹快马牵来,元羲一踩马凳,翻身上马,带着元平一路扬尘而去。
洛京大小街道四面纵横、坊市相连,中有洛河穿城而过,叉开细渠若许,无数石桥、木桥、飞虹桥跨河而过;无论外地州县怎样凋敝荒芜,天子脚下,大街小巷、尤其内城之中,连一砖一瓦、一木一栏总是严整优雅的。这样,天子从五凤楼头,才能居高俯瞰,望见阊阖而外,千家华宇庄严连绵、百姓安居乐业,才能感喟江山稳固、福祚绵延。
这样熙熙攘攘的街面,除开三哥那般醉酒硬闯,根本跑不开马。
元平与他并驱,问:“一会儿见着了,四郎要上前说话么?”
元羲默了片刻,摇摇头,“见着就行。”
元平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既然不相认,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就这么策马溜达一段跑一段,二人向西南而行。当中一河拦道,上有一条弯弯的石拱桥,桥身并不宽长,普通轿马堪堪可擦身而过,桥上行人络绎,又有小贩张罗叫卖,更是拥挤。
“应娘子便是西南城门而入,想来咱们过了桥,若望见香车宝马,便是御赐的官驾。”元平早已探听明白。
元羲点头,“走。”
马行上桥头,才要挨着人过去,不期然对面却踏上一队车马的行列,前簇后拥,当中二马骈行,载着大抵是新入京的官员。
洛京城中,大小官员遍地跑,这本是常事。元羲只略略望一眼,便别过去,目光继续寻应怜的车驾。
不想那骈车与他对面而来,将要走过时,队伍骚动了一霎,跟着便有家奴拦住了去路。元羲被截在桥头马上,微微皱眉,越过家奴,向车中人略做了一礼,“敢问相公……”
“当不得一声‘相公’。”两旁车帘一拨,当中现出端坐的人来,朱袍革履银鱼袋,身形宽胖、官样文章,“下官才外放回京,忝居五品,比起贵大人还差得远。元郎君,别来无恙啊?”
元平眼尖,望之变色,“哟”了一声。
元羲形容淡淡,并不下马,认清了车中人,“黄官人。”
黄仲骕。
他在江南义兴县时,曾与此人有一回照面。那时他循着应怜的踪迹,到得义军帐下,为赵芳庭驱使,说项太湖对面发兵的黄仲骕,连骗带哄,哄得他班师而回。
有一阵子,朝廷听了黄仲骕邀功讨赏的表奏,以为义军已散,便大肆褒奖提拔;结果不到几月,那帮人重又啸聚山林,势力更大;朝廷派出的斥候也探得了信报,说是黄仲骕弄虚作假,压根没有战胜之事。先帝一怒之下,将人贬官外放。
黄仲骕落了个凄凄惨惨的下场,怎能不恨元羲?
如今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更兼同宁德军暂缓了关系。这黄仲骕也不知走了谁的门路,得复了官身。旧日的怨怼,今日好巧不巧挤在桥头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