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第80章对面不相识,却是故人心……
她摇了摇头,凤眸里烈烈的火长燃不灭,神情却隔岸观之,清冷疏离,“不像。”
的确不像。楼上的活人从未求告,寻人来救。
火势迅猛,高楼上哔哔啵啵燃过一阵,吞噬漆木栏杆,支架木梁在火舌舔舐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李娘子,咱们快些走吧!”几个从人的面庞被炙烤得通红,都来焦心劝道,“这楼撑不住多久了!”
李定娘点点头,放下帘帷,轻纱扬动在如昼的夜色里,长驱策马而去。
火势犹如魔鬼,一旦得了时机,趁空便要反扑。众人楼下逐渐消减了火势,楼上却仍是熊熊一团,并又要蔓延向下来。
人心中俱都明白,不待楼头烧尽,折下焦炭也似的木梁来,这火是止不住的了。
便又闹闹哄哄地开始拆毗邻的屋舍,怕火趁风势,又猛扑回来。
所幸值此夜半,义军顺利入城,也像燎原的野火,已将街头巷尾都牢牢掌控。城中守兵原本空虚,向来不过二三千人,一旦破城,大多惜着一条命,也都撂刀兵投降了。这处才能安心扑火。
望火楼随时都有倒塌的风险。负责的小校见状,急匆匆地令各兵士后撤,以免被垮塌的木柱伤着。
却在此时,兵荒马乱之中,也不知哪里钻来一团小小的影子,灰不溜秋,人皆忙乱着扑火避火,浑无察觉;待撕心裂肺的孩童声啼炸响在焦木火炭之中,不知谁才叫了一声:
“有个孩儿!”
望火楼下无论门洞或是木梯,皆一片焦黑,火云压覆,随时可能带着粗大的梁柱倾倒,二层外展的宽檐被火舌舔吻,已摇摇欲坠,只一二斗枋支撑。一个浑身脏乱的孩子,也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冲到楼下,却愣愣止在火势隐隐的木梯前。
“快救人——”有人喊。
仿佛个濒死之人痛苦呻.吟,木梯、木梁、木架俱爆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松动声。只在顷刻之间,不知哪一根木柱断裂,咔嚓一声,猛地垮塌下来。
那孩子不知是惊恐太过或怎么,竟木木地望着屋梁倾圮,僵在了楼下。
众人怔愣不及救,眼睁睁瞧着便要命丧当场。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马蹄长嘶,山塔疾风而过般,掠下一人,魁梧的阴影火光里瞬现,抄至望火楼下,伸长臂将那僵立的孩子一捞,才拎在手中,上头木梁终于承压不住,轰然倒塌!
那人反手格刀一档,以精铁生生抗住老树粗细的焦木,胸腔里爆出一声吼,震醒了发愣的旁人,一刹那叫喊的叫喊、动作的动作,炸呼呼骚乱起来。
刀刃震入焦黑木梁之中,生生没进尺余。
有人认了出来,惊叫:“是高僧宗契!”
宗契咬牙抗住那木柱一瞬,争得刹那功夫,把孩子抢了出来。
“后退!”他弃刀兵,抽身而出,喊声震动,“楼要塌了!”
话音刚落,一处飞檐闻风而坠,轰地一声,几乎盖过了楼下骚动。
几丈高的望火楼,不过片刻,如小儿手里的玩意儿,拉拉杂杂分裂开来,倾颓到底。
宗契怀里的那孩子哭闹起来,“娘——”
那是个女孩儿,不过六七岁,衣上、脸上全是灰黑,只一双清泠泠的眼皂白灵秀,此时圆睁着,里头尽是对火的恐惧。
她扭来扭去不安分。宗契无法,擡来一只手沉沉地要拍拍她头顶,却才觉手掌心里尽是鲜血,伤口从掌根裂到虎口。
原是方才挡那木柱一下,竟将虎口全震裂了。
好在府署尽被攻下,该杀的杀、该降的降,余下事早部署安定,这才予了他喘息之机,草草处理了掌心伤口,不及思量,翻身上马,将哭闹不休的孩子带上,一路向才入城的后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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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后营,实则是早已搭出的一片天棚。伤兵尽被安置在此处,有大夫来回照看着,比被丢在街巷黑窟窿似的角落里发霉发臭好。
伤兵太多,随军的大夫人手极不足。好在赵芳庭事先早已预料到,连夜“请”了城中大小数家药铺子的大夫、伙计,同着一筐筐药材,源源不断地送来,解了许多燃眉之急。
饶是如此,许多轻伤的义军、兵士的女眷也在此间穿梭奔忙,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应怜此时也换了身行装,不再锦绣绫罗穿戴,却着寻常粗布衣衫,头上扎着青布头巾、腰间系着宽大的兜袋,未着脂粉,正提了两个铜茶瓯,向并排躺倒呻.吟的士兵挨个喂水,又时时从兜袋里摸出手巾来,擦汗擦血。
她自己额上密密的细汗却来不及擦拭,只用衣袖一扫,便又忙活着倒茶水去了。
说来奇怪,往常在家时,轻易不动步履、鞋袜不染尘土,闲花照水,也时常养出个头疼脑热来;如今在这战场后方,彻夜不眠不休,耳边听着大小轻重的呻吟哀嚎,眼里见的缺残身躯的伤兵,衣上处处也沾了不知多少血污,她忙得连口水也顾不上喝,热汗直淌,却丝毫不觉苦累,一手一只茶瓯,煮茶、喂水、煮茶、喂水……浑身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
相较起来,折柳就难受得多了。她也粗朴的一身行头,才将止血的伤药为一个伤兵敷了,起身时扶着腰,脸色扭曲,“噢,秾李、秾李来扶一扶我……”
一旁的秾李忙放下沸水里捡出的热手巾,过来搀扶。
应怜正从此过,便也倒了一晚粗茶递去,见折柳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不要,便又旋身去给下一个伤兵喂水了。
折柳怏怏地揉着腰,瞧着她来来回回毫不停歇的身影,不甚艳羡:“还是年纪小好哇,这一宿折腾下来,你瞧瞧她,还这么活蹦乱跳的。”
“说得好像您多老似的。”秾李道。
“可不是老么。”折柳叹气,“寻常在我这个年岁,也有做祖母了的。”
“寻常在您这个年岁,也有才二嫁夫婿的。”秾李笑意一闪而过,却终归于淡然,一同望向应怜,眼底不无歆羡,“您终究是落过胎,又总喝那伤根本的药……身子骨才遗下毛病。”
折柳摆摆手,自己倒看得很开,“猴年马月的事,提它作甚。”
歇了一晌,又接着各做各事。
接连不断地有伤兵被擡进来,很快便搁置不下。即便天棚一扩再扩,也跟不上兵士伤损的速度。应怜忙无空暇,又瞧着那些临时铺就的草榻上,前脚重伤的人才死,被擡出去不过片刻,后脚又一人被安置上来,一样的流血、一样的呻.吟,甚至连血也是一样的刺目鲜红。
她再生龙活虎,也有累的那一刻,见多了此状,更多的是心里的那一片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