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醒了?醒了就好!”她长松一口气,连向壁上神龛拜了数拜,直念阿弥陀佛,又吩咐人,“疯了这些日,人不人鬼不鬼的,快为她梳洗打扫,再带来见我!”
不消她说,女使早已烧好热水,搬了大大的浴桶,为她刷洗,又梳头穿衣。那屋里彻彻底底清扫一遍,开了门、敞了窗,虽仍一应陈设还空着,却携了股子“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劲头,真好似改头换面,一扫前尘污浊。
一时三刻,祝兰已重新由鬼做成了人,一身脏臭被洗净,长发梳开,换了套干净衣裳,穿整毕了,由女使引着,去主院见老夫人。
老夫人心思却细腻,犹担心她邪气未根除,特特在堂上布了一道绢纱屏风,只教她隔着屏风叙话,又使人请了宗契前来,万一邪祟复作,他好一力降服。
应怜来时,便瞧见堂上已是这般景象:祝兰跪在正堂,向着一列屏风,行跪拜正礼;屏风后隐约坐着个老夫人,身形全被遮挡,却露出一半壁上的佛陀菩萨来,好似祝兰拜的不是婆母,是那救命的菩萨一般。
见宗契来了,老夫人自然当面谢过,又特送下钱物,以表向佛的诚心。
应怜在旁瞧着,目光却又寻见端坐另一边的王家太公,向来与老夫人并坐时,不言不语,泥捏的塑像般木讷。
范碧云侍立在老夫人身侧,得了令,捧来几样首饰,赏与了应怜,为着她毕竟与高僧同来,不好见之不理。
一番问神道佛毕,老夫人再谢宗契,定要相留长住。宗契极力辞过,带了应怜,当下便告辞而去,只是临别之前,特与叮嘱:“祝氏命格带煞,不可久留家中;若强留时,恐又招惹邪祟,还是尽早打发为上。”
老夫人向来笃信鬼神,闻听此言,更是心中耿耿,相送了宗契,回到屋中,见祝兰还跪在堂上,端的孝字当先的好儿媳模样,便命人将屏风挪在自己的卧室,仍居中坐了,招手唤祝兰进屋,又将门窗都关了。
祝兰心知必有这么一关,果不其然,见上首坐好,开口便问及这些日的情况。
“妾也不大清楚,只是记得才中秋家宴上吃过酒,分明已回屋睡下了,彷佛做了个长梦,一睁眼,便到了岁暮,心中很是惶恐。”她将早已想好的说辞对答呈上,再谢罪道,“今日听人说了,妾才晓得发生这些恶事,为家中带来如此灾厄,实是罪过!”
她趴伏在地,长跪不肯起。老夫人叹道:“你也是无辜受累,委屈你了。方才你说,做了个梦,梦中可见何人?做了何事么?”
祝兰头杵地,一五一十答道:“隐约见了家中女使,即今日听说意外亡故的那个素珠,直缠住妾不肯罢休,只记得害怕极了,其余都记不得。”
屏风后,老夫人也不知是何样神情,唯声音变了一些,又急了一些,“她可能与你说什么?”
“她只呜呜咽咽,并未说什么。”祝兰摇头,“又或说了,妾却早已不记得了。”
这一下,老夫人终才放心,满意地见她隔着屏风,大有长跪趋势,挥挥手,发了慈悲,“起来吧,站着说话。”
祝兰不起,却道:“妾有一事相求,望老夫人恩准。”
“你说。”
“妾心知命相冲撞长者,易招祸灾,从前心有妄念,总不肯离家。经此一事,妾再不敢徒留家中,招来祸殃。请老夫人准妾离去,自寻投奔。”
屏风后,自不见老夫人微有动容神情,却又迟疑,久久不肯言语。
祝兰咬了咬牙,再道:“郎君念旧,不肯遣了妾出门;但妾不能不知好歹,故自请离去,郎君若要怨,便怨妾一人!”
“……我做不得他的主,他教看待好你,若是回来,见你走了……唉!”半晌,屏风后道。
祝兰手绞在袖内,攥着方帕子,已有些抖,望不见屏风那头,却听出那话里反复之意。她如履在万丈深渊、薄冰之上,战战兢兢,却晓得再加把劲,就能踏上平地,狠狠心,押上故旧的情分,落下泪来,叫了一声:
“婆母!”
老夫人陡然起身,察觉失态,又坐了回去。
“婆母!容媳妇逾矩,再叫您一回!”祝兰声色惨然,“在我心中,您就是我母亲。盼您看在你我母女一场的情分上,容我离去吧!”
半晌,老夫人低低问:“……你去哪里?”
“我在襄州有房远亲,便去那里投奔。”祝兰道,“待过去后,我定安安分分过活,不再来搅扰郎君,也再不念这里一砖一瓦,从此各自相别,善始善终,可好?”
或是“善始善终”四字最终打动老夫人,她长叹一声,“罢了,走便走吧。”
知子莫若母。
——祝兰懂,老夫人也懂。
纵她一辈子田舍里,没识过字、没见识过世面,没出过远门,她总还晓得自己生的儿子。
人就是这样奇怪。祝兰汗湿重衣,如死而复生,从内室而出,低头望见老夫人的脚步,心中觉得荒诞。
这个妇人,穷苦过来,富贵后,却一样瞧不起穷苦人,做得出暗害女使之事;管不住儿子,又粗鄙,却竟也有做母亲的直觉,猜着中儿子狠毒心思;做婆母时,对自己百般挑剔,却又在这最后关头,肯逆了儿子心意,保自己一命。
但,无论如何,这一关,她祝兰挺过来了。
·
范碧云正在外间奉茶。
她自小便被做绣娘的母亲耳提面命地叮嘱,做绣活,关键是一双手。手若巧了,一根丝也能织成花样;手若粗糙,那是万万拿不得针线的。
故此,她在家中是从不执帚拿勺的,更不做洗刷的活计,无论寒暑日夜,都要抹了脂膏,将一双手保养得再细嫩不过。
如今,这双手纤巧白净,十指葱葱,正为王太公沏上一杯散茶,瞧那青翠翠的茶叶末儿盏中绽放,范碧云自是满心瞧不上,却不敢带到脸面上来,只是笑盈盈地斟了递去。
王太公不识得好茶,却晓得瞧这双妙手,接过茶盏,黧黑的老脸上露出一抹笑,见了十分教人厌烦。他又在她手上摸了一把,仗着老夫人在里间,瞧不到这头,便捏了那手不放,悄悄儿道:“上回老爷教你拿饵食,你怎不来?”
若是平时,范碧云抽身便退了,不耐烦看他忝脸,今日却不知如何,只任他揉捏了没动,反勾出一抹笑来,极是纯澈天真,“老爷存心欺负我,明知奴在老夫人处脱不开身,偏那会子来叫我。哪怕改个时间呢,奴也就去了。”
王太公教她那股子不谙人事的劲儿闹得百爪挠心,又听她言语亲昵,便壮了色.胆,更压低声音:“老爷疼你,下回她不在时,你便来我房里……”
话未说完,里间屋门一开,老夫人携祝兰而出,只一眼,正撞见一老一小执手场面,当下脸色一变。
王太公被老妻管教得鹌鹑似的胆儿,陡经一吓,被烫着一般缩了手,只顾自己喝茶遮脸了。
范碧云噤若寒蝉,乖觉退在一旁。
老夫人不理会那二人,只问祝兰:“你想好了,当真要走,明日便走,别闹大阵仗,免得我儿听说了,又不安生。”
再十日便要过年,她不留,祝兰自然清楚,年前王渡定要回来的,此时不早走,待他回了,再想走就走不脱了。
近十年枕边人,她知道他太多底细,若没有老夫人一时糊涂,发下慈悲,她万不能活着出王家门的。
想到此,毕竟对她留存一份感激,祝兰复又跪下,磕头在地,说不出别的,只应一声:“是。”
待要出正屋,却听老夫人开口:“慢着,你孤身一人怎好前行。我总得给你找个人相伴——碧云,你陪她去。”
范碧云瑟瑟然望去,只瞧见了神佛挂画下的老妪,鬓发点霜,眸光浑浊,言语既出,从那眼中又射出了两道森冷冷的凉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