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第25章贫贱自分开,各自哀……
宗契在庙门外,倚着门墙,浅睡到夜半,忽听里头窸窣一阵惊动,伴着应怜低低惊呼。
蓦地醒转,尚来不及问何状况,跟着却又听得一串沉闷震响,他心中一紧,夺门闯了进去,“怎么了?”
庙内无光,火堆余烬已灭,便只有林间夜雪映入庙内,幽幽冷冷地暗自生辉。应怜本和衣而卧,此时却坐起身来,惊魂未定,眸中点点碎雪莹亮,教人看出几分惊惶来。
一旁滚落着个东西。宗契三两步至近前,一抄手将她带起,拦在身后,定睛一瞧,松了口气,却是颗府君石首。
再一擡头,果然,崔府君高高挺挺的一个身子,项上已没了脑袋。
“我方才半梦半醒,见那府君像骇人,故惊来便推了它一把。”应怜擦擦头上冷汗,后怕之余,又有些狼狈,“……怎么就把脑袋给推下来了。”
“无妨。”宗契弯身捡起那颗石脑袋。
应怜犹自戚戚,环望破门入处,长林雪已转小,松松积了一层晶莹在地,云外无星无月,全凭一袭雪裀撑八荒半明半亮,说不出的凄寂惨惨。
她见宗契上望,若有所思,心中不踏实,扯了扯他衣袖,“神怪之力不可言说。神首无故坠落,想是不吉,要不咱们还是离了这庙吧?”
“它被你推落,怎能说‘无故’。”宗契见她凄惶的小兽模样,觉着好笑,又见她指节纤纤,一截子藕白细腕比林间雪也不遑多让,心中微动,“这金身连着石座,少说千八百斤,你竟能一推而动?”
他一说,应怜怔了怔,也觉得有几分怪。
宗契将神首搁回供案之上,却见应怜捡了颗石头,在崔府君残漆斑驳的泥胎四处敲了几下。
果然,无论金身或是石座,皆都中空闷响,竟徒有一副泥壳。
神首掉落时,还砸着府君像袍带一角,硌出了个拳大的孔洞。宗契纳罕道:“神像中空便罢了,须弥座怎也不实,岂不头重脚轻?”
说话的当口,唯听石槽推拉之声,一霎时却不见了应怜。宗契陡得惊起一身鸡皮栗子,忙道:“你人呢!”
那无头的府君肚中却闷闷响起应怜的声儿:“我在这。”
他忙绕到后头角隙,幽深处却凭空拉来一只手,将他拽了进去。
一忽暗沉了下来,连微亮的皓雪荧光也不见,只认着她清浅馨香的呼吸在耳侧,袖口还被紧抓着,身前半步,便是她窈窕温软的身子。
应怜也不知怎的,分明方才还觉神像肚里宽敞得很,不想把他一拉进来,登时便塞满了这方寸天地,连呼吸都没了间隙,稍稍一动,便能触及他的衣衫胸口。
蓦地一颗心便砰砰跳起来,只是在寂静无声的幽暗里,听得分明已极。她愈是无措,心跳便愈快,却又有几分燥热,也不知是羞的,还是他身上笼下的暖意燥的,只语无伦次地解释,“我见那鞋履光滑,我便按了一下。我、没想到有……暗门……”
咫尺间,听他低低“嗯”了一声。
应怜松了他袖缘,总之她瞧不见他,他也瞧不见她,便任红着脸,一点一点从他身边擦过,想挤出去。
忽而被他拦腰一带,又按了回来,一只宽大手掌情急来捂住她口鼻,又附在耳边轻声低沉,“有动静。”
她头脑一片空白,总觉他喷洒的热气残留耳廓,呆呆点了点头。
宗契这才放开她,放得彻底,不止双手离得远了,甚至似乎又退了半步。
只是退也退不到哪里去,她也听到了他连成一片的强烈心跳。
尚来不及羞赧,便果真听外头有动静。
沙沙轻动,似是脚步细琐,三步一犹疑,终是认定而来。
这幽魅一般轻响之外,更有一声抽抽搭搭的啜泣,似是女子声音,悲苦难抑,却又想哭不敢哭。
纵是宗契在侧,如此绝然寂夜里,应怜也被这一出吓得手脚发木,脑里尽是睡前那戴了盖头的骷髅鬼,身子僵麻。
但情知能发出声响的,绝是人非鬼,故心内安抚了自己千万遍,这才稍稍一动弹,露出一孔隙来。
恍然随着幽幽声泣,一丝儿雪光挤进隙里,隐约勾勒近旁的宗契,身躯硕伟,眼眸明晰,似有雪里微光。
她只一下便着意撇过眼去,只是心跳仍疾,刻意不去管它,觑了一只眼窥看向外。
一拳大小的孔洞,正将半室情形看透;夜色深幽,对方恰也难以注意里头异样。
应怜瞧得分明,一颗心又晃悠悠落肚。果然,何曾有什么鬼神,不过都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那是个跪在府君像前的一个女子,穿了件栀染的长褙,已然褪成隐约的苍黄,下着一袭靛裙,俱是麻苎细葛,满头青丝以一顶红罗帕包缠,露出姣姣的面容来,不过碧玉桃李,正值青春,端的是春风裁鬓、细柳扶腰。
这样一个闺里黄花,深更半夜独自一人,到得远近不挨的府君庙里来拜神,本就是咄咄怪事。她又哭得胆战心惊,好似那眼泪能招来真正的鬼怪一般,不时便要仔仔细细地以帕子拭了,又望着那供桌上的神首与火堆、铺盖等生人痕迹,愈发地瑟缩畏惧。
应怜一时猜度不出她来意,不敢贸然出声,只得蹙眉,以目视宗契,只是夜深不辨,也不知他是何反应,唯见眸光定定,不落于别处,只在自己身上。
外头那女子却又开口,打破了她一腔心乱,“真君显灵,奴已供奉神前,真君……真君还请怜惜……”
说罢又哭,只一霎便止,又慌不叠地揾泪,强作欢颜。
应怜听得古怪,又有些悚然。听这意思,崔府君当真能显灵?若如此,她与宗契两个占了他的五谷道,她更摇落了他的神头,岂不是要遭天打雷劈?
一晌却又见女子大了胆子,竟自褪下长褙,露出里头一样栀黄的小袄来。
分明一阵寒风,将她吹得瑟瑟发抖,她却恍若不闻,垂头去解腰间系带纽襻,竟还要再脱一件。应怜看得替她发冷,实在瞧不过眼,怕她当真脱得连袄都没了,便一下出声,“天寒地冻,娘子保重身子。”
崔府君肚皮内嗡嗡作响,应怜的女孩儿声音一出,将那女子吓得跌倒,一叠磕头不歇,“府君饶恕、府君饶恕!”
应怜拽了拽宗契,对方会意,出得神像肚腹,硬生生又把那磕头的女子吓停了。
直待应怜也转出来了,她才僵僵地又一动弹,“你、你们……”
“娘子快起身,”应怜见她磕得额上发红,心中怜悯,过去搀扶。
女子呆呆瞧她,“你必定是侍奉府君的仙子了……府君、府君他,怎么成和尚了?”
“……”应怜拍拍她靛青裙上尘土,沉吟道:“这,说来话长。”
宗契眼观鼻鼻观心,摸了摸自己顶上微冒出头的发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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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收拾利索,复燃了火堆,那女子这才相告,道自己姓章,唤作杏娘,家就在前头不远伏牛村;起初不肯多言,问得急了,推诿不过,这才吞吞吐吐,道出几分。
却原来不是什么私逃的女使,是好人家的女儿,受崔府君敕命,来与府君庙中相会。
应怜听得一头雾水,上下打量章杏娘一回,以为她有什么神异,“他寻你做什么?”
章杏娘臊眉耷眼,脸从脑门红到了脖根,只是不肯说。
一晌应怜蓦地忽开关窍,倒吸一口冷气,也臊红了脸,再看一旁摆弄柴火的宗契,对方无知无觉,见她瞧来,便道:“什么?”
他旁边便摆着崔府君的脑袋。应怜看不过,瞪了那石头一眼,心道好个泥塑的神仙,平白受着一方香火,却任由歹人借了自己名头行秽.乱之事。
宗契以为她瞪自己,生生受了,想了想,觉着自己该说什么,便清清嗓子,“崔府君今夜不在,着我们在此留侯,特教明日一早,送你回家,你只暂歇便了。”
章杏娘果擡了眼,只是脸面上却转了几分白,犹疑一晌,应下了。
应怜这回实实地瞪了一记宗契。
一会子,两人把章杏娘寄在庙里,自出了庙,寻个言语听不到的地方嘀咕。
应怜问:“你怎么也装神弄鬼起来?什么‘崔府君今夜不在’,说得好像你真是他座下童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