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个从小到大都是瞎子的人突然拥有了视力,瞎子本人是第一时间无法理解大脑接收到的那些斑驳的色块到底有什么含义的。
姜芜沉默地给自己换了衣服,离开房间,有些恍惚地往外面走。当她像是往常一样跟随着负责侍奉她的女仆的时候,她盯着那女孩在服装理性的评价感受。
她是低等的。
这个女仆,走在她面前的这个女孩是低等的。
这种瞬间产生的感受就像烙印在精神上的一个火疤,一瞬间让姜芜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受。她过去并不会这样思考与判断他人,并非是她自我标榜自己有多么尊重他人,或者推崇人权,仅仅是因为她的思维定势没有这样的回路。她毕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无论在这个世界生活多长的时间,在下意识思考问题的时候,她仍然会秉持着本初的思考方式进行对他人的判断。而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第一时间认为他者比自己低等是一种多么轻蔑多么使人唾弃的想法,是难以被培养出来的。
但姜芜就是产生了这样的感受,她甚至无法消除它。这种感受就像她无法在看到一个体积庞大的人类时不将其认定为“肥胖”。人是难以改变自己的思维方式的。
姜芜的脊背幽幽生起了一股凉意。如果说昨晚的决斗为她带来了什么的话,应当就是她现在所感受到的这种感官了——对他人权力的判断。只有在政治场名利场上的人才会慢慢习得这样的思考方式,他们是争夺权力的动物。这种感受本不应该属于姜芜。
在思考中,姜芜被带到了唐泰斯府的厅堂。在她没有晚起的情况下,她就会被默认邀请与唐泰斯夫人与她的一对儿女共同用餐——此时唐泰斯夫人正在为她的女儿莉莉安娜·唐泰斯的盘子里放煎蛋。莉莉安娜旁边的那个位置、本应该属于纽曼·唐泰斯的那个位置,此时空空如也,并不是没有人来的那种空荡,而是餐具与座位都没有的空荡。就像惯常的舞台传统那样,纽曼作为输家,被这个世界给抹除了。
看到姜芜从厅堂的正门进来,坐在她惯常所坐的那个位置上,唐泰斯夫人望去关切的一眼,问道:“您昨晚没有睡好吗?您的面色看起来很不好。在用过早餐之后,您可以回房间再睡一会儿。”
姜芜想:我岂止是今天没有睡好,我是每天都没有睡好。每天晚上都要杀一个人才能过睡觉的日子都已经成为了一种惯性了……姜芜面色惨白,正拧着眉毛,看起来并不愉快,实际上是因为她正在忍耐着自己身体里的某种感受。
她刚刚习得的、权力动物才会拥有的那种敏锐的、对于身份高低差的在意正在明晃晃地提醒姜芜:眼前正对她关切地微笑着的唐泰斯夫人,是比她更加“高等”的存在。当姜芜从感官中得知他人比自己“低等”的时候,她倒是并没有什么感触之外的反应。她过来的路上一路看见许多仆人,并且一一判定他们低等。这种感触像是留影一样虚浮地存在着,并不给姜芜带来更多的什么感受,甚至干扰她正常的生活。
但此时此刻,当她得到唐泰斯夫人比她更加“高等”的感受之后,一股异常的、几乎是让人崩溃的焦灼席卷了她的全身,让她的胃部都开始痉挛了。就像是人难以忍受眼前的刺目的强光源,会下意识闭上眼睛一样,姜芜也下意识产生了某些感受。
——她想要杀死唐泰斯夫人,杀死一切在权力的感官上让她自觉低等的存在。她要将所有上位者取而代之,从而成为最顶端的存在。
……原来这就是“傲慢”。这是傲慢恶魔的梦境,所有傲慢的人,他们在面对低位者的时候,尚且能够因为自身的优越感和某种保持体面的微妙心态而保持表面上的温和,但是当他们在对上高位者的时候,他们却像是被侵占领地的野兽一样,想要撕扯下对方的血肉,咬开对方的喉咙。这就是权力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