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第183章如果是我丈夫的孩子,……
在珂德离开之后,萨拉心情烦闷,也不再能够睡下去了。她站了起来,先是恶狠狠地关上了庭院的木门,把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可怜部件震出一声巨响,又往地上啐了一口,表达自己对从这门离开之人的不满。最终,她回到了房屋之中。
姜芜跟随着她,像是一个踩着脚印的幽灵那样跟进去。见母亲进屋,那趴在桌子上写题的男孩便咧嘴对着萨拉一笑。在这儿童敞亮而毫无表情控制的本真笑容之中,男孩对外露出了他的口腔。他的牙齿是残缺不全的,有明显的龋齿与磨损的痕迹,看起来并不漂亮,像是牲口的牙齿。他的脸也脏兮兮的,不漂亮,不可爱,没有一点值得让人怜爱的特质。这样的孩子,即使遭受不幸,也不会受到多少同情。毕竟这片大地上和他同样不幸、甚至更加不幸的孩子难以计数,他没有任何能够打动他人的地方,连悲惨的人生都没有任何的观赏性。
看着自己咧嘴傻乐的儿子,萨拉终于流露出了一点刚才在珂德面前未曾表现出来的情绪。她面色疲倦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面前的男孩接受教育的程度以及智力水平显然都不支持听懂母亲的忧虑与无奈,于是最终萨拉只是将自己刚才出卖自己所获得的那枚银币塞进了儿子的手里。她说:“你去把今晚和明早的食物买回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剩下的六十个铜币,你自己可以花十个,剩下的五十个不准动,记得给我补回来。”
男孩忙不叠地接过了母亲递过来的银币,珍重地捏在黏糊糊的手心里,真情实感地露出了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这种亮晶晶的、小小的、印着女神的大头浮雕的圆形金属对他来说无疑是非常迷人的。儿童尚未建立起对于“金钱”的明确认知,但他已经能够从生活的经验中知道,有这个东西,可以交换到食物,以及许多他想要的其他东西,譬如甜蜜的糖果,或者手工匠人做出来的玩具。他不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了得到这个,付出了什么,也自然无从在心中升起任何怅然,只是在得到时一味地感到快乐。
看着男孩像是守卫什么无比珍重的宝藏那样,将银币捏在手心里好一会儿后又藏进了最里边的衣服夹层里,萨拉脸上流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这也是来到昔拉的记忆之后姜芜第一次看见她露出不带有任何色厉内荏意味的表情。看着男孩跌跌撞撞地离开在视野之外以后,萨拉又重新拉开了装烟草的抽屉。这一次姜芜终于看清楚了里面的内容物:凌乱地摆放着的、长短与颜色都并不相同的烟草干。但最长的也没有手指长,更多的还是碎碎的。一看便知道是被挑拣剩下的劣等品。抽屉里面积了灰,显然也并不干净。萨拉捧了一把,将其攥在手心,便几步走到了床边,躺到了床上。
床单还是皱巴巴的、湿漉漉的,有着并不体面的水绩与粘液。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微妙的、古怪的味道,夹杂着烟草醇厚的气息与人身上在潮热之中散发出的那种汗味肉味,非常不美妙。姜芜坐在那把男孩曾经坐着做算术题的椅子上,看着萨拉将手中攥着的烟草丢在身后窗户的台子上。她在其中挑拣了最长的一根,用唾液濡湿,享受地眯起眼睛,咀嚼、吸味。显然,这种行为对于她来说算是生活中的小小奢侈,毕竟烟草这种维持生命体征的非必需品并没有充足的购买的必要性。攒了那一柜子的碎碎的烟草,对于萨拉来说,想必是无数次去收购傍晚时分收摊的卖家被挑拣下的折扣的碎屑所攒来的,所以她脸上的神情便显示出了几分幼稚的珍惜,像是舍不得吃糖块而把粗粝的糖块含在嘴里抵在上颚与舌尖期望它慢些融化的孩子。
在这个时刻,昔拉的精神安定了许多,不再絮絮地念叨着什么了。仿若它这胎儿也能够从母体的快乐中汲取到快乐。
姜芜没有忘掉自己进入昔拉的梦境的原因。所谓阵法中向着昔拉涌去的罪孽对于昔拉意志的影响,表现在它的记忆中,便是会扭曲、渲染出比原本的记忆更加可怕的氛围。能够成为恶魔的灵魂,通常是在生前蒙受了巨大的痛苦。他们的记忆本身就是惨痛的、令人不忍直视的。而罪孽的力量则会进一步放大这份惨痛,渲染出更加恐怖和让人崩溃的氛围。这并非是谁有意为之,而仅仅是罪孽这一毁灭人心的力量的本能。但就是在这样无心的前提下,昔拉将会经受比生前所经历的更为扭曲、可怖的记忆,直到它精神崩溃,意识消散,身体自行凝结出新的、足够坚强的、能够容纳承受那份痛苦的意识。
……实际上,作为阵法主人与恶魔契约主人的姜芜,并不需要真正去做些什么。即使新诞生的意识取代原本的恶魔的意识,也只能证明原本恶魔的意识实在是太软弱了,承担不起新的强大力量。她做这些守卫恶魔们意识的尝试,仅仅是因为她不想让他们的意识消散。记忆、思考问题的方式,构成了一个个体的“灵魂”。倘若灵魂产生了变化,即使壳子还是原来那个壳子,姜芜仍然不能够接受,认同此人还是从前的那人,她只会认为自己的恶魔们被杀死了、被取代了。
而眼前她所目睹的、昔拉的记忆,尚且没有出现可怖与歪曲的成分。越是如此,姜芜越是严阵以待的忐忑。她不知道昔拉生前的遭遇到底是什么,它恐惧的又是什么。记忆会以怎样的方式被歪曲,以达到最大程度地击溃它的意志的程度。
即使萨拉的表现已经足够珍惜,她也发挥了所有烟草的全部价值,将所有烟草都咬到没有任何味道和香气、成了一滩糊糊才肯吐出来,但最终她抓出来的那把烟草还是被吃尽了。
萨拉犹豫地看了一眼装着烟草的抽屉的位置,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放弃了。那抽屉里的烟草已经不多了,经不起她的下一次消耗,她显然正在压抑着自己的欲望,克制自己继续享受的本能。
萨拉躺在床上。在没什么事做之后,她肉眼可见地焦躁不安了起来。这女人的精神状态显然并不算好,她脸上不断出现各种纠结急躁与豫虑的表情,正压抑着自己的想法。最终,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捏着鼻子收拾黏糊糊的濡湿床单与被她吐出来的那些烟草沫子。做完了这些事之后,萨拉捧着手里的垃圾,走到了庭院外面,她望着被夕阳染成半边金红色的天空,拧起了眉毛。
姜芜也察觉到了不对:萨拉的儿子还没有回来。一个村庄能有多大的面积?即使购买食物的地方在距离萨拉的住处最远的对角线上,从这里走过去,再走回来,想必也已经到家了。然而这样长的一段时间过去,萨拉的儿子却仍然不见踪影,作为一个母亲,萨拉的心头明显笼罩上了一层忧虑。
她将手中的那些东西仍出去之后,便跺脚,往地面上啐了一口,用这样的方式来表示自己对世界的不满。随即萨拉生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推开了庭院的门,往外走去。
姜芜也跟着她出去。在庭院的外边,是朴素的乡野村落的道路。萨拉的住处明显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周围的房屋并不多,而更远一点的地方则是能够看见集群的、正冒着晚饭的炊烟的房屋。在萨拉的房屋的不远处,便正有一个中年女人蹲在家门外边的沟渠清洗着什么。
萨拉脸上浮现出了些许犹豫之色。她似乎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与那女人说话。最终,她走到了那女人的跟前,低头盯着她正在清洗的蔬菜,以一种生疏的礼貌态度说道:“萨曼莎,你看见我儿子伍德了吗?”
萨曼莎太太明显在萨拉出门的时候便已经注意到了她,早已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眼,然而这时候却摆出一副似乎才注意到她的样子,惊奇地说道:“萨拉小姐,您居然从您的房子里出来了,这可真是稀奇。”
萨曼莎话语的重音落在“小姐”上。在这个地方,没有婚配的年轻女子被称为“小姐”,而结过婚的中年女人则被称为太太或者夫人。姜芜并不知道萨拉是否婚配,或者是一个寡妇,但她毕竟是一个有孩子的女人,用“小姐”来称呼是怎样都不合适的。萨曼莎的话语,便是在戏称萨拉为没有婚配的年轻单身女郎了。
萨拉的脸上一瞬间露出了愠怒的表情。她并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女人。她听懂了萨曼莎的讽刺,但最终为了自己问题的答案,还是压下了自己的怒火,换上一副懵懂无知的表情,问道:“萨曼莎,你见到伍德了吗?他从出门之后便太久没有回来了,我有些担心他出了什么事。”
萨曼莎听完,眼神往萨拉明显隆起的小腹一瞟。她脸上出现了明显的讽刺,说道:“也许伍德就是知道他将要有一个新的弟弟妹妹了,觉得自己被养不活了,所以才主动走了。萨拉小姐,这是谁的孩子?如果是我丈夫的孩子,等它出生之后,它应该叫我什么呢?”
姜芜终于明白了萨曼莎对于萨拉的敌意的来源:想必她的丈夫也是萨拉的顾客之一。在农村,妇女萨曼莎难以和自己的丈夫离婚,甚至有可能在提出异议时被殴打。在这种情形下,她便只能对着萨拉这同样是女人的“背叛者”发泄自己的怒火与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