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原本还有些弱弱提议的声响,刹那间,散了个干净。
太医们噤若寒蝉,含凉殿变得空前的寂静,仿佛落根针都清晰可闻。唯余季砚的视线有如实质凝在她身上,也像一根细长又冰寒的针,扎在她心上。
察觉到他视线的那一刻,晏乐萦细弱的肩便不自觉抖了起来,但她垂着眸,只是重复道:“陛下,分开,对你我都好……”
“阿萦。”屏退太医后,季砚终于开口,“你是当真如此惧怕朕?”
晏乐萦眼皮微颤,“……不然呢?”
“是因为那一夜?”
晏乐萦短暂未言,她在思忖一个更好的、不那么容易激怒他,又能达成目的的答案。
季砚本是个极有耐心的人。
可近日他忍耐了太多,心中蓄着困惑,蓄着愧疚与害怕,终于忍不住道:“那夜是朕太过冲动激烈,往后……”
晏乐萦扯了扯唇角,依然未看他,“往后?陛下何必说这样的话,除去那日,往常如那般的事又有少吗?”
“……”
“是你说,你想如何便如何……”言至此处,晏乐萦似乎又疲倦下来,音色渐轻,“可是…我只想睡个好觉,好好养养身子。”
她一副不愿再激怒他,却也不愿再与他多言的模样。
这次,季砚沉默了很久。
他眸间晦涩,沉了又沉,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不过,既然你这病因朕而起。”季砚又道,“自然也该由朕来医,你还是待在含凉殿中为宜。”
晏乐萦:……
唇角轻动,可并无意与他争执,她轻叹一声,“随你。”
*
天色昏黑,此刻兴师动众,自是不好。
两人和平相处完这一夜,翌日,季砚方下早朝,便与她商量起迁宫室而居的事。
季砚本有打算叫她还是留在主殿,以免来回折腾,晏乐萦却坚决不同意,只说在这里令她不适。
既然季砚松口答应了,他极少做反悔之事,晏乐萦稍稍松懈了神,眼瞧着状态都好了些。
一点带有生机的绯色,重新渡上那张莹白无暇的小脸,佳人姝色,清艳至极。
季砚看着看着,终于没再执着,另外给她安排了宫室。
他还想再挪些物件去那间宫室,譬如近日她常躺的贵妃椅、无事时翻看的几本话志……可晏乐萦只摇头,说不必麻烦。
她唯一求了一桩事,可怜兮兮的语气,因那点终于重新露出苗头的生动,而变得让人心生柔软。
“让妙芙陪在我身边,求求你。”
季砚眸色微闪,没再拒绝。
之后的日子里,他极少会打扰她,只在每天傍晚雷打不动与她一同用膳,又将安神汤喂给她,见她乖乖喝完了才会离去。
起初,晏乐萦还有些惊厥,看见他便没什么胃口,连带药也喝得十分勉强。
季砚留下的时间便越来越少,也不再强求她必须喝完,往往喂了几勺就托付给妙芙,只与她说明日再来看望她。
晏乐萦并不想让他觉得自己的病毫无好转,又有妙芙陪在身边,渐渐地,她的脸色也重新红润起来,面上也复起笑意。
这令季砚再次觉得,他和晏乐萦还有许多回旋的机会。
晏乐萦也不再只待在自己的宫室不肯出来,偶尔也会来主殿看望他。
一日,内殿之中,有臣子向季砚禀报了江南商帮暗地勾结神秘组织一事,帝王背手而立,脊背挺直,谁也瞧不清他的神色。
可某一刻,他却似有所感,发现了晏乐萦在不远处看他。
视线对上之时,晏乐萦瞧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纠结与愧,那愧疚自那夜开始扎根,直到如今……
晏乐萦心想,时机差不多了。
*
待秋叶簌簌落下,寒秋渐至,含凉殿的朱墙上漫布着太多萧瑟的颜色,太医惯常为晏乐萦请过平安脉的后一日——她却彻底病倒了。
如枯叶染黄,看似非一日可成,可待察觉时,却已晚了。
病来如山倒,晏乐萦发起高热,烧得浑浑噩噩。
妙芙匆忙要去寻太医,第一个来的却果真是季砚。
俊秀的帝王行步匆匆,整张脸寒意逼人,看上去想要杀人般的模样,可踏进宫室的那一刻,却又放慢了脚步,似乎怕和之前一样惊了晏乐萦。
饶是他想永远摆出那幅疏离怨恨的模样,可顾虑忧怖过后,一切心思会被迫浮出水面,下意识的举动骗不了人。
妙芙瞧着,心下忐忑,连忙跪了下去,“陛下,我家小姐高烧不退,请陛下尽快命太医——”
“太医已在来的路上。”季砚下颌绷紧,头一次极快失了耐心,沉声问,“她至今未醒?”
此刻已是晌午。
若晏乐萦早就病了,合该早早请太医,怎能拖到如此时候?季砚眯着眼,觉察不对。
妙芙的回答却挑不出错,“小、小姐晨起只是有些不适,命我不许声张,因为…因为……”
季砚寒声,“因为什么?”
“…小姐说,若说病了,您一定会来,可她不想看见您。”
季砚那双漆黑的墨瞳,在一瞬间似乎沉得深不见底,又寒若深冰。
妙芙跪在地上,将头埋得极低,这点倒是随晏乐萦,好似稍稍恐吓便能吓得颤抖。
可她说话也像晏乐萦,顺着晏乐萦所交代之事,直言不讳:“小姐只说要再睡会儿,怎知睡着却越烧越高,奴婢这才没了法子,托宫人去请太医……”
许多往事早已凝成心结,但这桩再度将两人关系拉得更远的事,好似也过不去。
季砚静默了一会儿,忽地呵了一声,他心觉自己该生气的,也不该如此失态而来。
为了一个假意惺惺的旧年青梅,为了一个薄情寡义抛弃过他的人。
“她倒是敢。”他呵了一声。
可他的腿已经往内殿迈了过去,倏然又发觉一点端倪,皱起眉峰,“这殿中怎么这么冷?”
妙芙颤颤巍巍,还是如实回答:“夜里紧闭门窗,小姐闷了汗觉得不舒服,就…就开了一扇窗透透……”
她回想着晏乐萦交代的事,季砚本性多疑,他自幼生在冷宫之中,挨过不少冷眼磋磨,又受过谢贵妃抛弃,从此似乎留下了阴影。
要让他信服,决计不能是全然的假话,只能是半真半假,似是非是。
开窗是真的,晏乐萦真的开了窗,不然如何会感染这一场风寒?宫人们早早被支去外殿,殿中只有她伺候,可难保没有人瞧见。
与其被人揭露,不如直言说出来。
但果然,季砚的面色骤然变得极为森寒,连带眸色也沉如深冰。
他往宫室内走去,隐忍低喝,“好,好得很。天早就寒凉,她倒不顾念身体,明明从前是那么惜命的人……”
妙芙唯恐季砚还会怪罪晏乐萦,惊慌解释,“小姐也不会想到才一会儿——”
究竟是不是一会儿,着实难定义。
季砚不再听得进去,大步流星跨过门槛,转眼就走过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