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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龙蛇 “真龙于此。”(2 / 2)

不能细想。虎诘想。

不论怎样,现在绝对不能细想。

对东翼营的战斗最终波及的范围难以估计,如果打得顺利,寒魁的军阵可能被卸掉一只臂膀。要是再顺利一些,林清柏带的队伍甚至能像是一把尖刀一样割开王帐前的阻挡,直接穿插进寒魁军阵的核心。

但那样的战役只派一个副将上前肯定是不够的,在计划好焚营和强渡鹿骨河之后,虎诘重新编整了队伍,在前军后结成第二道阵线。如果一切顺利,这道阵线会随先军推进,如果那支携带火油的小队出现纰漏。或者渡河不成功,后军也能迅速接应。

一开始一切确实很顺利,没有一点意外。

直到裹着一袭暗红色大氅的圣人孤零零出现在了她身后。

那时虎诘正站在山头一片凸起的乱石间,注视着远处的火光和雾气。东翼营半边都笼罩在赤红色中,好像一座巨大的篝火。站在她这个位置有些看不清林清柏那边的情况,但斥候正在山间奔走,有任何事情都会被第一时间传递过来。

圣人就是在这时候过来的。

她没带任何人,没有前呼后拥的随从,没有通传的宫人,没有高高竖起的龙纛。当虎诘看到有影子投在脚边,下意识回过头去时,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这是圣人。

封赤练的手袖在衣袖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片熊熊燃烧的战场。

虎诘只卡了几秒就反应过来,她几乎是跳起来,先看向不远处的坡下——左狐被她派走了,但其他人还在,一排一排杵在那里大木桩子似的,居然没有一个人上前通报她圣人来了。

圣人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越了过来。

“……陛下!”

封赤练眼睛还看着底下的战场,竖起一根手指在唇上抵了抵。

“噤声。”她说。

这一声落下,虎诘就突然说不出来话了。

尽管有很多要紧的事情,尽管她现在无论如何也该问问圣人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她的随从呢,营中可出了什么事?

但这些话都被湮灭在喉咙里。眼前的少女立于石中,不曾分神去看身边的任何东西,却让人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应该安静下来。

林木无风自动的细微簌簌声,不远处副将们说话的声音,都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压下去。

“那里不对。”封赤练擡起左手指向远处的河面,“来看。”

她的手遮住了什么,当那只手缓缓放下,一团明亮的火焰就从被她遮挡的天空中迸发出来。

那团火烧得极快,顷刻间就吞没了大片天幕,它像一只巨鸟又像天空中被割裂的口子,无数的火球正从那里掉下来,狠狠地砸在冰面上。

虎诘的头脑无法理解这是什么,但她的眼睛看得明白。她能看清楚被火砸碎的冰变成雾气,能听到仿佛水沸一样的混乱声。

进军的计划是没有问题的,甚至进军不顺利退兵的布置也安排好了,可一千一万个计划里没有一个包括如何应对这幅画面。

天上突然开始掉火把冰面砸裂了!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可眼光转向圣人时,这少年天子脸上仍旧没有一点表情。封赤练蹭了蹭手指,袖回衣袖转向虎诘。

“怕吗?”她问。

虎诘一愣,肃然未答。

“我来问你,”她说,“如果我现在要你即刻开拔,如前军获得大胜一样快速向彼火起处进军,你敢吗?”

风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那片焚烧着无数生灵的战场扰动了气流,一股沉闷而苦涩的风忽然自平地而起,两人的衣袍和发丝都被这阵风卷动起来。

封赤练扬手指向风来处,有一簇火旋在那榴色的眼睛里起舞。

敢吗?朕的将军。

前面是铜水,是火窟,我叫你跳进去,你敢像是我信任你一样信任我吗?

你能让你手下的士兵信任你吗?

或许陛下该给她一个解释,这位少年天子虽然年幼,但绝不是会做自毁长城之事的人。虎诘擡起头,正对上她俯瞰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她得不到一个解释,也不该问出任何问题。现在回答这个问题的唯一标准,就是她是否把一切都敬服于圣人脚下,随她使用。

几秒之间,虎诘做出选择。

她跪下,在圣人面前低头:“末将受命。”

圣人的手搭在她的额顶,向下轻轻一按:“不必管朕,只执行军令便可。”随即一阵骤风席卷了高处。风沙迷住虎诘的眼睛,再睁眼时只有

“大将军!……”那斥候喊了一声,有些不确定地往虎诘身边看,“方才您身边……”

明明看到了这里还有一个人,为何一阵风起之后就无人了?

不过她很快就放弃了这个疑问:“大将军!鹿骨河有异……!”

虎诘错愕地看着四周,挥手打断那斥候的话:“等等,你方才是看到圣人在我身边吧。”

“圣人?!圣人怎会在此,刚刚您身边确实有一人影,转瞬不见,小人只当自己眼花。”

斥候看着大将军徘徊两步,脸上显出一丝难以置信。她摇摇头,强令自己甩掉这一丝情绪:“传我命令,即刻开拔,攻敌东翼。”

那斥候愣住,很不死心地硬把话说完:“不是好事!大将军!不知那群寒魁贼子用了什么手段,竟在河上召出一只妖鸟来!现在林将军那里生死不明……”

虎诘的性格比封赤练好很多,她认真听完了下属的话,点头。

“知道了,”她说,“就照我说的做。”

……

那条龙蛇这一口没有吞下那只火鸟。

它只是狠狠咬穿了火鸟的翅翼,把它吐在河岸上。那团火甫一触地就再次扑腾起来,火雨血一样自被撕裂的翅膀里泄出。

尖啸变成咆哮,四周沙石都被震动得坠落下去,那只鸟的身躯膨胀到了极致,简直叫人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火鸟熊熊燃烧的躯壳。

而蛇沉默着。

它满不在乎地把目光从火鸟身上移开,像是吃了一口不太新鲜的东西随口吐在案上,失去了再看一眼的兴趣。蛇慢慢落下脖颈,穿过雾气,把头颅指向了那个还在地上的巫。

拉涅沙看清了这条巨蛇。

它榴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对着她,里面隐约有些审视的意味。她太渺小了,小得它大概向外呼一口气就足以压断她的骨头。瓦格鄂丽在天空中悲鸣,火焰不断坠向蛇躯,却没有一点用处。

在那双潭水一样巨大的眼睛里,她的影子清清楚楚。虚弱的,不堪一击的,凡人之躯的神巫,现在生命完全掌握在它的手里,遍布大地的骑兵,高悬天空的祖先神,哪一样都不足以救她。

它也知道这件事。

那条蛇把头落下来了,她战栗着闭上眼睛,等待一个可能的死法。

五息,十息,十五息,预想里的痛苦没有落下来。巨蛇注视着她,忽然向着天空轻轻歪了一下脑袋,站在别处的人可能看不懂,可拉涅沙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它在睨瓦格鄂丽。

就像是人用眼神示意别人把什么挡路的东西搬走,那条蛇瞥瞥拉涅沙,又睨一眼拖着伤翅不断鸣叫示威的火鸟,竟然露出一点不耐烦来。把她拎走!她甚至能听到这巨蛇这么说,带着你的巫逃命,离开这个战场!

它只要轻轻一压她就会变成血糊,瓦格鄂丽也会因为失去媒介而消失。

可它全然不想这么做,这连仁慈都称不上,根本就是一头狮子对飞虫的轻蔑。

拉涅沙的身体颤栗起来,不是恐惧,是难以忍受的痛苦,瓦格鄂丽啊,祖先神啊,这究竟是什么!

这样的傲慢,这样的力量,该怎么才能打败这样巨大的龙蛇啊!

那火鸟不再尖叫了,它沉默地飞下来,用翅膀裹住拉涅沙,把她拉离原地。在这颗火球跌跌撞撞地向西方落去时,它怀中的女孩突然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悲号。

她看到了。

她看到那些踏着蛇背渡河的安朔军冲入营中,看到大火中嘶吼着倒下的族人,她看到远处正逐渐压来的大军,正缓慢地把整个营地裹在里面,越裹越死。

火焰像是丝绸一样轻柔,没有灼伤她一点,她却痛苦地不断挣扎。把我丢下去吧!拉涅沙喊,我怎么能就这么离开!

这一仗败后,王帐就袒露于敌军之前了啊!

火鸟沉默着,耐心地忍受着她的哭嚎,直到她累了,倦了,才慢慢向着群山中落下。在火焰触地的那一刻,拉涅沙感觉到瓦格鄂丽在对她说话。这一次它温和得几乎像是人一样。

“我的大巫,”它说,“草原的太阳快要熄灭了。”

……

这是一场大胜仗,虽然所有人都不清楚这场胜仗是怎么打的。

大多数人只能比比画画地讲出一些碎片来,哗啦啦地冲上去,咻地掉进河里,又唰地上来,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拿着武器冲到营里和敌军拼命了。

林清柏身上的河水已经被蒸干大半,整个人直往上冒白汽儿。

前来接应的同袍们凑上来,亲亲热热地要给她个拥抱,被她一句起开吼到边上自闭去了。

不是!这怎么就赢了啊,这怎么能算是她赢的?河里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河里的龙蛇已经不见了。

在虎诘带兵赶到时,那龙蛇轻轻摇了摇脖颈。就这样散作一片大雾消失在河面上。只有碎冰和少了大半的河水印证刚刚那并不是幻觉。

满头雾水的士兵们搭起浮桥渡河,截断残敌。东翼营内开始清点俘虏收拾战场。

虎诘默然站在河边没有动,她沉默地回味着那条蛇在消失前自高天上投下的一瞥。

一只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脖颈。

她的脊背僵住,慢慢回过头来,在风沙与雾气中,那双与巨蛇无异的眼睛看着她。

封赤练竖起食指,抵在虎诘嘴唇上。

“朕先归营了。”她轻声说着,“爱卿切记。”

“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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