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细想。虎诘想。
不论怎样,现在绝对不能细想。
对东翼营的战斗最终波及的范围难以估计,如果打得顺利,寒魁的军阵可能被卸掉一只臂膀。要是再顺利一些,林清柏带的队伍甚至能像是一把尖刀一样割开王帐前的阻挡,直接穿插进寒魁军阵的核心。
但那样的战役只派一个副将上前肯定是不够的,在计划好焚营和强渡鹿骨河之后,虎诘重新编整了队伍,在前军后结成第二道阵线。如果一切顺利,这道阵线会随先军推进,如果那支携带火油的小队出现纰漏。或者渡河不成功,后军也能迅速接应。
一开始一切确实很顺利,没有一点意外。
直到裹着一袭暗红色大氅的圣人孤零零出现在了她身后。
那时虎诘正站在山头一片凸起的乱石间,注视着远处的火光和雾气。东翼营半边都笼罩在赤红色中,好像一座巨大的篝火。站在她这个位置有些看不清林清柏那边的情况,但斥候正在山间奔走,有任何事情都会被第一时间传递过来。
圣人就是在这时候过来的。
她没带任何人,没有前呼后拥的随从,没有通传的宫人,没有高高竖起的龙纛。当虎诘看到有影子投在脚边,下意识回过头去时,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这是圣人。
封赤练的手袖在衣袖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片熊熊燃烧的战场。
虎诘只卡了几秒就反应过来,她几乎是跳起来,先看向不远处的坡下——左狐被她派走了,但其他人还在,一排一排杵在那里大木桩子似的,居然没有一个人上前通报她圣人来了。
圣人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越了过来。
“……陛下!”
封赤练眼睛还看着底下的战场,竖起一根手指在唇上抵了抵。
“噤声。”她说。
这一声落下,虎诘就突然说不出来话了。
尽管有很多要紧的事情,尽管她现在无论如何也该问问圣人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她的随从呢,营中可出了什么事?
但这些话都被湮灭在喉咙里。眼前的少女立于石中,不曾分神去看身边的任何东西,却让人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应该安静下来。
林木无风自动的细微簌簌声,不远处副将们说话的声音,都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压下去。
“那里不对。”封赤练擡起左手指向远处的河面,“来看。”
她的手遮住了什么,当那只手缓缓放下,一团明亮的火焰就从被她遮挡的天空中迸发出来。
那团火烧得极快,顷刻间就吞没了大片天幕,它像一只巨鸟又像天空中被割裂的口子,无数的火球正从那里掉下来,狠狠地砸在冰面上。
虎诘的头脑无法理解这是什么,但她的眼睛看得明白。她能看清楚被火砸碎的冰变成雾气,能听到仿佛水沸一样的混乱声。
进军的计划是没有问题的,甚至进军不顺利退兵的布置也安排好了,可一千一万个计划里没有一个包括如何应对这幅画面。
天上突然开始掉火把冰面砸裂了!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可眼光转向圣人时,这少年天子脸上仍旧没有一点表情。封赤练蹭了蹭手指,袖回衣袖转向虎诘。
“怕吗?”她问。
虎诘一愣,肃然未答。
“我来问你,”她说,“如果我现在要你即刻开拔,如前军获得大胜一样快速向彼火起处进军,你敢吗?”
风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那片焚烧着无数生灵的战场扰动了气流,一股沉闷而苦涩的风忽然自平地而起,两人的衣袍和发丝都被这阵风卷动起来。
封赤练扬手指向风来处,有一簇火旋在那榴色的眼睛里起舞。
敢吗?朕的将军。
前面是铜水,是火窟,我叫你跳进去,你敢像是我信任你一样信任我吗?
你能让你手下的士兵信任你吗?
或许陛下该给她一个解释,这位少年天子虽然年幼,但绝不是会做自毁长城之事的人。虎诘擡起头,正对上她俯瞰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她得不到一个解释,也不该问出任何问题。现在回答这个问题的唯一标准,就是她是否把一切都敬服于圣人脚下,随她使用。
几秒之间,虎诘做出选择。
她跪下,在圣人面前低头:“末将受命。”
圣人的手搭在她的额顶,向下轻轻一按:“不必管朕,只执行军令便可。”随即一阵骤风席卷了高处。风沙迷住虎诘的眼睛,再睁眼时只有
“大将军!……”那斥候喊了一声,有些不确定地往虎诘身边看,“方才您身边……”
明明看到了这里还有一个人,为何一阵风起之后就无人了?
不过她很快就放弃了这个疑问:“大将军!鹿骨河有异……!”
虎诘错愕地看着四周,挥手打断那斥候的话:“等等,你方才是看到圣人在我身边吧。”
“圣人?!圣人怎会在此,刚刚您身边确实有一人影,转瞬不见,小人只当自己眼花。”
斥候看着大将军徘徊两步,脸上显出一丝难以置信。她摇摇头,强令自己甩掉这一丝情绪:“传我命令,即刻开拔,攻敌东翼。”
那斥候愣住,很不死心地硬把话说完:“不是好事!大将军!不知那群寒魁贼子用了什么手段,竟在河上召出一只妖鸟来!现在林将军那里生死不明……”
虎诘的性格比封赤练好很多,她认真听完了下属的话,点头。
“知道了,”她说,“就照我说的做。”
……
那条龙蛇这一口没有吞下那只火鸟。
它只是狠狠咬穿了火鸟的翅翼,把它吐在河岸上。那团火甫一触地就再次扑腾起来,火雨血一样自被撕裂的翅膀里泄出。
尖啸变成咆哮,四周沙石都被震动得坠落下去,那只鸟的身躯膨胀到了极致,简直叫人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火鸟熊熊燃烧的躯壳。
而蛇沉默着。
它满不在乎地把目光从火鸟身上移开,像是吃了一口不太新鲜的东西随口吐在案上,失去了再看一眼的兴趣。蛇慢慢落下脖颈,穿过雾气,把头颅指向了那个还在地上的巫。
拉涅沙看清了这条巨蛇。
它榴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对着她,里面隐约有些审视的意味。她太渺小了,小得它大概向外呼一口气就足以压断她的骨头。瓦格鄂丽在天空中悲鸣,火焰不断坠向蛇躯,却没有一点用处。
在那双潭水一样巨大的眼睛里,她的影子清清楚楚。虚弱的,不堪一击的,凡人之躯的神巫,现在生命完全掌握在它的手里,遍布大地的骑兵,高悬天空的祖先神,哪一样都不足以救她。
它也知道这件事。
那条蛇把头落下来了,她战栗着闭上眼睛,等待一个可能的死法。
五息,十息,十五息,预想里的痛苦没有落下来。巨蛇注视着她,忽然向着天空轻轻歪了一下脑袋,站在别处的人可能看不懂,可拉涅沙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它在睨瓦格鄂丽。
就像是人用眼神示意别人把什么挡路的东西搬走,那条蛇瞥瞥拉涅沙,又睨一眼拖着伤翅不断鸣叫示威的火鸟,竟然露出一点不耐烦来。把她拎走!她甚至能听到这巨蛇这么说,带着你的巫逃命,离开这个战场!
它只要轻轻一压她就会变成血糊,瓦格鄂丽也会因为失去媒介而消失。
可它全然不想这么做,这连仁慈都称不上,根本就是一头狮子对飞虫的轻蔑。
拉涅沙的身体颤栗起来,不是恐惧,是难以忍受的痛苦,瓦格鄂丽啊,祖先神啊,这究竟是什么!
这样的傲慢,这样的力量,该怎么才能打败这样巨大的龙蛇啊!
那火鸟不再尖叫了,它沉默地飞下来,用翅膀裹住拉涅沙,把她拉离原地。在这颗火球跌跌撞撞地向西方落去时,它怀中的女孩突然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悲号。
她看到了。
她看到那些踏着蛇背渡河的安朔军冲入营中,看到大火中嘶吼着倒下的族人,她看到远处正逐渐压来的大军,正缓慢地把整个营地裹在里面,越裹越死。
火焰像是丝绸一样轻柔,没有灼伤她一点,她却痛苦地不断挣扎。把我丢下去吧!拉涅沙喊,我怎么能就这么离开!
这一仗败后,王帐就袒露于敌军之前了啊!
火鸟沉默着,耐心地忍受着她的哭嚎,直到她累了,倦了,才慢慢向着群山中落下。在火焰触地的那一刻,拉涅沙感觉到瓦格鄂丽在对她说话。这一次它温和得几乎像是人一样。
“我的大巫,”它说,“草原的太阳快要熄灭了。”
……
这是一场大胜仗,虽然所有人都不清楚这场胜仗是怎么打的。
大多数人只能比比画画地讲出一些碎片来,哗啦啦地冲上去,咻地掉进河里,又唰地上来,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拿着武器冲到营里和敌军拼命了。
林清柏身上的河水已经被蒸干大半,整个人直往上冒白汽儿。
前来接应的同袍们凑上来,亲亲热热地要给她个拥抱,被她一句起开吼到边上自闭去了。
不是!这怎么就赢了啊,这怎么能算是她赢的?河里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河里的龙蛇已经不见了。
在虎诘带兵赶到时,那龙蛇轻轻摇了摇脖颈。就这样散作一片大雾消失在河面上。只有碎冰和少了大半的河水印证刚刚那并不是幻觉。
满头雾水的士兵们搭起浮桥渡河,截断残敌。东翼营内开始清点俘虏收拾战场。
虎诘默然站在河边没有动,她沉默地回味着那条蛇在消失前自高天上投下的一瞥。
一只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脖颈。
她的脊背僵住,慢慢回过头来,在风沙与雾气中,那双与巨蛇无异的眼睛看着她。
封赤练竖起食指,抵在虎诘嘴唇上。
“朕先归营了。”她轻声说着,“爱卿切记。”
“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