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决绝“我以后,不会再对你说那样的话……
一辆青布篷的马车从巷口转过来了。
马车不华贵,但又新又整洁,在这个少有大人物居住的坊里还是有些显眼。
驾车的车夫压着斗笠沿,看肩背是个不俗的练家子。有人朝这马车望过去,它就骤然拐进巷里不见。
许衡之的住处在巷子最里面,来应门的是个老仆。他颤颤地看着佩刀的韩卢从车上跳下来,差点一头栽在地上。乔双成赶紧拽住他,一面拿出宫禁中的令牌对他晃晃,一面把封辰钰从车上扶下来。
“老师在家吗?”封辰钰问,“不用惊动他出来接我,我只是来看看他。”
屋里有股淡淡的药气。
韩卢留在门前没进去,乔双成扶着封辰钰向里走,擡头就看到一个背影站在门里。许衡之算是高大,稍微有些佝偻就很显眼,一件黑色的旧衣披在他身上,料子被洗得起了一层白毛。
他有些费力地把药罐挪下来倒进碗里,一擡头就和进来的两个人对上视线。
啪!
乔双成抽了抽鼻子,往前一步挡住封辰钰,以免摔碎的陶片溅在她身上。热气腾腾的药洒了一地,那个打翻药碗的人却全然无知无觉,怔怔向着封辰钰走了两步:“殿下!”
“殿下……我……”
一片碎片被踩成了粉末,许衡之踉跄了一下,好像才回过神来。他扶住身边的墙,颤抖着吐气别过脸去。
“……地上有碎碗,殿下站在那莫要过来。”
刚刚那一声殿下喊得有些大声,他低下头就开始咳嗽,细细碎碎的红溅到手上,又在俯身收拾碎片的时候落进药里。
“小人来吧,您不要沾手了。”乔双成紧张兮兮地挪过去收拾碎片,看看封辰钰的神色,兜着垃圾退出屋里。
封辰钰还站在原处,寻着声音看向许衡之所在的地方。她身上裹着件浅紫色的披风,领口绲着白貂毛,被青玉扣系住,站在这个只能说是不漏风的寒伧屋子里,好像绫罗被谁丢进破箱子。
许衡之几乎是痛苦地看着她,眼神垂落下去,她却无知无觉一样向他靠了两步:“老师。”
“不留我喝一杯茶吗?”
这个家里没什么待客的好茶,许衡之翻出来的茶已经是去年的了。封辰钰捧着茶碗暖手,忽然放下又把手伸出来:“老师,手给我。”
他的手上缠着纱,不知道是自己煮药时伤了,还是西北苦寒留下的冻疮,手指被学生握在手里时整只手都抖了抖,指尖不安地蜷缩起来。
“为什么这么多伤?在西北那边冻伤了吗?我带了药膏来。老师的腿,那次之后就这样了吗?”
她说话的声音轻轻的,一根一根捋直他因为紧张攥紧的手,他左支右绌地躲着,说的话也语无伦次:“西北……还好,腿,不耽搁行走……骑马……殿下!”
封辰钰停手,擡起头,听到面前人不稳的呼吸:“是我自作主张,把事情弄到了这个地步,连累殿下。”
她捏了捏他的手:“那现在我被连累到了吗?”
她一只手穿过他的指缝扣紧,另一只手擡起来托住他的脸颊,许衡之不得不弯下身去,像是被她囚困住一样低头俯首。“老师,”她说,“我是来告诉您一件事情的。”
“陛下把您赐给了我。”
那副高大的身躯绷紧了,他瞳孔骤缩,好像想躲闪,却被眼前的少女牵制着动也动弹不得。赐给她做什么?她……接受了吗?盲眼的少女温柔地拽紧手中锁链,有几秒他就想这样放任自己丢掉一切。做个随侍有什么好?能待在她身边有什么不好?他已经被弄脏了,她愿意把他拿起来,那怎样对他都不算一个坏结局。
“……把您赐给我,暂时作为属官。”
“……”许衡之立刻直起后背。
“陛下的手谕已经下了,以我为银青光禄大夫,主理西北此案,笑笑笑为协理。”她粲然一笑,“双成不能一直在我身边,此后办案不便就有劳老师了。”
虽然她并不高大,但说这话时却莫名有些俯瞰的意味。许衡之看着那双眼睛,忽然觉得这双无神的眼瞳中,确实存在着天家子特有的锐利目光。恍然间他忽然觉得封辰钰变了,她不是那个坐在学堂里等他抽背的学生,不是目盲后花树下寂寥的影子,那个他在很久之前执着追寻的小贤王正逐渐清晰。
在他这个被弄脏的残破之人面前清晰。
“此事之后,老师就听我的吧,”她说,“若是事成,陛下或能为我封王,也不会再生老师的气。陛下身边当用的人并不多,以老师的才学,应该是能立足的。”
他摇头,苦笑着想说什么,却又被她骤然抓住:“若是事不成……”
“那老师死,我亦只能死了。”
他一悸,她没把手放开:“老师不要我死,是不是?”
黑色的,没有一点光的眼睛照着他的脸,许衡之沉一口气,缓缓点头:“臣绝不会让殿下再涉险境。”
封辰钰轻快地松手:“那此后就全看老师了。陛下的意思是此事要三方协同,我想除了笑尚书,再请一人入局。”
她在他的掌心写了个羽字,许衡之恍然,又有些迟疑:“他似乎对圣人,有些……”
“有些什么?”封辰钰攥住他的手,把这个羽字捏死在他掌心里。
“陛下至明至圣,他什么也不应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