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在很久很久之后,江清辞从那些经年的刻意举动中察觉出了一点,那就是,云舒月是有目的的。
目的就目的吧,他又不是给不起。
趁着夜深人静的夜晚,云家人举家搬进了牢城营东边的石屋里,这里上丹奉台更近,但去后山会更远。
王姨娘道:“这里清净,草屋那边聚居的大多是新犯,总觉得那些人每日在打量咱们。”
柳姨娘拎着手帕子,扭着腰,东瞅瞅西看看,也叹道:“真好啊,这房子比草屋牢固多了,马上入冬了,咱也不必受冻。”
“遇着下雨天,也不必大半夜起来拿水缸接着屋顶漏下来的雨水了。”
她走来走去将每个屋的门开合了一遍,都是会嘎吱嘎吱响的,但看起来还算坚固。
云明旭看着家中几个女眷来来回回搬东西,坐在率先搬过来的椅子上指挥道:“云二的镜子要轻些放,当心给她磕了。”
家中来回忙活的女眷,也就两位姨娘和她们的女儿。
日子但凡过得好了些,一家人的身份地位还是应当明确分出来。
这是云明旭的意思。
云千雁和云梓莹从前就习惯了在嫡姐面前伏低做小,但身份低是一回事儿,从前她们在云府也不用干活呀,谁身边还没有三五个丫鬟吆五喝六的。
王姨娘和柳姨娘也是,从前虽说为妾身份低微,但也只需伺候云明旭一个人,偶尔侍奉一下主母。
小姐身旁的大丫鬟诗筠,现在还只用为小姐端茶倒水呢。
云舒月倒在椅子上叹道:“此处离后山远了些,倒是不好去摘果子吃了。”
江清辞不让云舒月去后山,说后山危险,若要吃果子,到丹奉台取便是了。
凡是他的东西,没什么不能给她的。
她从前争他的书画,要他腰间的玉佩,随时叫他掏银子出来给她买珠钗的时候还少了吗。
石屋周围也有少量聚居的流放人员,几乎都是到这牢城营已久的老人了,干不了活儿,也翻不了身,终日勉强度日。
藏在山谷的隐秘角落,四周被荒草肆意簇拥,石屋整体式简单的四方格局,没有规整的四合院那般精致,只用形状不一的石块垒砌起来,缝隙间的黄泥已经有些剥落,若是到了冬日,难免有冷风毫无阻碍地灌进来。
林书柔道:“用大布毯子围起来便是了,已经比之前好多了,冬日里想必也不会冷。”
一间正房,东西两间厢房,还有一间倒座房。
房内都放着木板床,和一些歪歪烂烂的桌椅。
云家有一整套从丹奉台上搬下来的桌椅家具,添进来也就是了。
日子总是比之前要好过一些的。
云明旭带着林书柔入住了正房,云舒月带着诗筠住进西厢房。
云明旭叫云鸿祯住东厢房,剩下两位姨娘和女儿住倒座房。
云鸿祯自愿住了更小更破一点的倒座房。
“姨娘和妹妹们人多,住大房子吧,我一个男子,不必住那么大的房子。”
待安顿好一切,几张桌椅在正房搭出一套座次来,这个家也算恢复了一分体统。
云明旭端坐主位道:“明日起,王氏、柳氏,你们也该晨起来向主母问安,问过安以后再另行事。”
除此之外,他还惦念着离家出走的孙姨娘和小儿子,想着现在家里日子好过了,也该把他们找回来,一家人总要齐齐整整的才好。
林书柔道:“还是不必了,老爷,大家每日已经很累了,还是省省力气吧。”
有这功夫,不如多干些活,多换些食物回来。
云明旭却不是这样的想法,依他看,妻子格局太低,这个家迟早是要返京的,到时候大家都不成体统了,像个什么样子。
倒是一家子回去的时候,该有的规矩还全都在,便能让人看到,他云家风范未散。
云明旭靠谈判功劳得来的石屋,一家人也算是正正当当地住下了,暂时还无人嚼舌根。
傍晚闲暇,云舒月待在江清辞的院子里,此处静谧,是依山势建的木屋,虽整体并无一丝华丽或刻意雕琢的痕迹,却处处透着自然的意趣。
云舒月趴在院子正中央一颗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的石桌上,她说她不去汤师给她安排的画室里作画,要待在山顶作画才有感觉。
江清辞无奈,便让她待在此处,只道:“每日该完成多少工作,不可懈怠才是。”
云舒月叼着笔端擡头:“清辞哥哥怎的跟从前督促我读书一模一样。”
有阵子他们同在学堂念书,只是男子学的跟女子学的不一样。
女子学吟诗作对,男子学应对科考的四书五经。
山顶上此时起了雾,他手上捧着一本古籍,身着素色长袍,微风轻轻撩动他的发丝和衣角,微微前倾着身子,神态极为专注清淡。
云舒月手执墨块慢磨,动作磨蹭,眼神乱瞟,胳膊肘支在石桌上,屁股翘得老高。
她一边磨墨一边走动,裙摆故意从他膝头扫过,惹得江清辞不得不挪动双腿,眉头时而轻皱,换了个方向看书。
他手上的古籍已经泛黄,翻页时纸叶咔嚓作响。
似是已经完全沉浸于书中世界,无论是周围的鸟鸣,还是裙摆的拂蹭,全都充耳不闻。
“清辞哥哥,我画不完了,你帮我画吧。”
漆画描金组的活儿也不轻。
江清辞翻页的动作一顿,擡眸看她:“眼下离天色完全黑透还有一阵子,你慢慢画便是,又不必急。”
说完话,江清辞擡手叫来侍者:“给她多添一盏灯。”
云舒月拎着笔,眼看着自己这处被照得更亮。
秋天的夜晚比白天冷得多,她撒娇道:“清辞哥哥,可是我手冷。”
她朝他伸出手,江清辞便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给她。
云舒月自己套上披风,熟悉的清冽气味扑上心头,将她一下子带回了好多个下午。
只是那时候,江清辞对她的亲昵与关照能给她带来一些艳羡的目光,现在站在孤零零的山头上,唯有他们二人,乐趣少了不少。
她埋头琢磨了一会儿画,忽感江清辞在看她,她便站直了身子,歪头问他:“清辞哥哥,月儿好看?”
江清辞便道:“嗯,好看。”
过后他沉吟起来,又说了句:“作画时,腰背挺直一些,别歪来扭去的,小心伤了腰。”
云舒月从前十分注重仪态,架子也端得十足。
此时她将胳膊支着头,半副腰肢都歪歪倚在桌上。
“清辞哥哥,那你说说我是哪儿好看。”
江清辞多看了书中两行字,觉得她有点烦,倒不是嫌她话多,而是这个问题他不好回答。
要他怎么回答呢,去挨个评判她的五官?
无论是说眼睛好看,还是说鼻子好看,或是说嘴巴好看,都不符合君子行为。
他一向最厌恶有些诗中写什么酥手柳腰,让人没来由地想起些不合时宜也极为冒犯的画面。
他便不理她,若要夸她,他便要挨个去细瞧,虽说他早细瞧过她,可他无法再细细地描述,像是将她整个人裹进他唇舌里裹了一圈,又评判出来一样。
那黑葡萄一般的眼珠子,眨眼时绒毛般搔得人痒痒的眼睫毛,小巧精致的鼻尖微微发红,对,微微发红的模样甚美。
唇如樱桃,时而晶莹剔透,如同,如同咬一口会泵出汁水,如此樱唇,如何不美。
美啊,美的。
还有,还有粉扑扑的双颊,她的皮肤没有什么纹理,极其娇嫩,仿佛吹一口气,或者用手指轻轻一弹,就会破掉……
江清辞明明在垂眸看书,一言未发,云舒月却瞧着他渐渐红了耳尖。
她便伸手去碰,去捏。
他便手一颤,书本滚落在了地上。
她伸手捏着他的耳垂,触感发烫,便嘟嘴道:“我的手都冷好久了,你也不给我暖一暖。”
说完,便两只手都捂了上去。
江清辞两只手垂落在两边,两只腿并拢坐在石墩上,一动也不动。
云舒月捂了一会儿,又提笔继续作画,一边问道:“你还没说,我到底哪里好看呢。”
她的手好软,骨肉匀称,执笔作画时甚美。
江清辞弯腰去捡地上的书,云舒月不知怎的平地被绊了一跤。
跌进了他怀里。
他直起腰时,她已经落座于他双膝之上了。
他浑身僵着,沉声道:“云舒月,你怎么了?”
云舒月背对他坐着,忙道:“你别急,我这笔还没画好,你等我画好了再动。”
“……”
她的发丝落进他手背上,时不时还晃动两下。
云舒月提笔回眸,撞进他的眉眼:“清辞哥哥,你不夸我,那我夸你呀,你真好看。”
“眼睛好看,眉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好看。”
视线便跟着依次扫过,顿了一会儿,她提着墨笔的那只手点在他喉结上,忽道:“你这里为何会一直滚动?”一滴墨汁便沿着喉结,顺着颈部凹陷的肌肤,淌进了衣领里。
云舒月眼珠子便跟着往下移,她视线扫过的地方皆隐隐发麻,江清辞仍将此类感觉归为不适。
他将她提起来,要她站得远一些。
他站起身,拢了拢衣领,避开她的视线。
“天色已晚,我叫祈言送你下去。”
“可是我画还没作完。”
江清辞朝画上瞧去,她磨磨蹭蹭了一整天,也不知在干嘛。
“不必画了,没人会说你。”
罢了,她爱偷些懒就偷吧,有他罩着她,她想在这牢城营当公主都行。
“家中可还缺些什么?”
云舒月还未来得及张口,江清辞便道:“缺什么叫祈言带你去库房挑便是。”
凡是他有的。
云舒月看他:“所有东西我都能要?”
江清辞愣了愣,回她:“有何不能?”
往常她看中的他的东西,哪一样他不给她的。
天色确实已经黑了,云舒月想回家躺在母亲的怀里睡觉,便也不跟他多说些什么了。
“哦,我回去了,明天先不来了。”
她转身走的时候,手上的笔一撂,浑身那个劲儿,手带腕儿、腕儿带肘、肘带肩,头发一飘衣摆一扬,人便转过身去了。
江清辞问她:“明天为什么不来了。”
云舒月头也不回地道:“明天沈漆画师要画一张巨大的多宝格,我要守在旁边看。”
江清辞觉得,她背过身去的那个劲儿甚美。
他提袍起身快走了两步,追上她。
“还是我送你吧,祈言好像睡了。”
下山的夜路不好走,他走在她身前两步,遇到难走的土坡时,会回头递给她一只手臂掌着。
“小心,慢点。”
递给她的手臂也是牢牢握着拳的。
云舒月凝视着他的背影,山径上浮动着青苔的冷香,她牢牢攥着他袖口上绣的云纹,他一向是令人安心的存在。
就像是,以前在任何一个场合,他绝不会不接她落空的话,也绝不会放任她被人下了脸面。
在任何时候,他既为她撑腰,也为她长脸。
这一切都是在无声无息中发生的。
久而久之,云舒月将那种安心又骄傲的感觉,归为一种幸福感。
如今山中冷香弥漫,雾气在鼻腔中盈满,手心里拽着的衣衫质地糙软,是棉袍独特的质地,江清辞一如既往地不多说话,却让她内心有十足的安心感。
她又一次回到了从前无数次有过的想法之中,她期待着与江清辞成婚的那一日,他是她很喜欢的郎君,有天能与他同鸳帐,她何尝不期待呢。
山风忽然卷起她鬓边碎发,山雾漫过他的靴面,素衫的衣摆逐渐染成水墨,云舒月戳了戳他,将把着他手臂的手滑进了他的掌心里。
他的手掌虽握着拳,她的小手直往里挠:“清辞哥哥,牵牵。”
她用中指和无名指去抠挠他,江清辞无奈松开了手,将她不听话的手一下子握进手心,掐得很紧。
他没回头,霎那间,云舒月心底有痒意升起。
她一步一跳地下山,撑着他的手,她的头撞上他的背,他终于转过身来。
月光恰好漫过眉骨,山风拂过他发梢,她屏住呼吸,他的影子在石壁上摇晃了两下,又稳稳立住。
“没事吧。”
云舒月另一只手捂着额头:“撞得有些疼。”
江清辞便侧开身子,拉着她到身前:“那你走前面。”
她就势往他背上一趴:“那你背我下去。”
江清辞还没说同不同意,云舒月两只胳膊已经从身后绕过他的脖子,紧扣在他胸膛了。
两只脚尖狠狠往上踮,她嘟囔道:“清辞哥哥,你蹲下些。”
她的身子便毫无缝隙地贴上来,江清辞听她的,只得蹲下些。
可是,此举太过亲密。
他背上她后,道:“此举不妥当,但你今日累了,我可以背你,下次你可得自己走了。”
两只腿跨上他的腰,他的两只手臂铁一般牢牢勾住她。
云舒月问道:“哪里不妥当吗?”她的下巴抵在他脖子上,说话时的气息便也喷在他脖子上。
他道:“这样亲密,如何妥当了?且于你名声不利。”他细细地、慢慢地、温柔地解释。
云舒月趴在他背上,心想,小时候他抱她,她屁股墩儿还老往下滑,现在却一点不滑了,江清辞这文人的身板,竟比小时候强得多了。
她轻哼一声,如小猫一样的声音。
“又没人看见。”
“没人看见,便什么都能做吗?那不成小人了。”
快到山下的人员聚居区了,他将她放下来。
“你不是小人,我是美人。”
山脚下恰好是一条溪水淙淙,她从他背上下来的时候如此说道。
她胸前的襦裙皱了乱了,她也不整理,溪水与碎石相击发出清响,江清辞别开头。
她说她是美人,他便想起了那句“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1】,诗人面对吴地歌姬,醉入其怀,难以抗拒她的魅力。
在美人面前意乱情迷,是诗人口中理所应当的事情,并非小人做派。
他胡思乱想着。
远处她家的石屋亮着烛火,能看见两名女眷在院子里晾衣服。
江清辞背后正好是个土坡,黔州的山地土质十分松软,适合种菜。
他见云舒月迟迟不动弹,便转身去看她。
云舒月垫脚将他推倒在土坡上,林书柔远远看着山间的女儿露了个头,又不见了。
江清辞浑身僵住,望着她上扬的眼尾夹杂着笑意越逼越近。
她晃晃脑袋,头发丝扫过他脖颈,就在头逼得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的手忽然摸上了他的腰。
“清辞哥哥,月儿记得你以前坠马腰受过伤,现在可大好了?”
“好了。”他嗓音沙哑,忽然扣住她腕子按在身后土坡上。
云舒月嘤咛一声软倒在他怀里,鬓发散开了些。
“让月儿看看,否则月儿始终不放心。”
她的另一只手便在他腰上游离起来。
江清辞将她两只手腕都捉住,牢牢困在了手里。
“你乱摸什么?这应当吗?”
语气有些严厉,眼神有些幽深。
云舒月手被他挟制住,她跺了跺脚,生气时鼻尖是微红的。
她睁圆杏眼:“江清辞,不是说和好了吗,你怎么这样小气。”声音又娇又嗔。
“不让你胡乱摸我,就是小气?”他严厉的声音软了一个度。
她眼下滑下淡淡泪痕,真不知落泪对她来说怎的这样简单。
他心头一软,伸手去拭她眼角,却被她别过脸咬住指尖。
酥酥麻麻、湿湿滑滑,从指尖迅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