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第48章各归各路
翌日,天色还在将亮未亮的晦暗中,坐落在洛京城北的皇城,犹如一只还在沉睡中的巨兽。
朱红宫门外,站满了前来上朝的官员。
平日这些官员都三三两两站得各自为政,今日所有人倒是集中了许多,正议论着同一个人。
那人身穿正紫色官袍,头顶乌纱,手上还一本正经举着象牙色玉笏,一身修长玉立,卓然风姿,立于宫门最前,面无表情听着身后的议论纷纷。
这人不是别人,是破天荒来上早朝的沈青。
她虽官至三品,但并无实职,根本不需要来上朝,不过昨日游湖之畔动静实在太大,洛京的官员们或多或少都听到一些风声,尤其是,不仅沈青,今日陈郡侯府的老侯爷陈令知,多年不曾上朝,现在竟也站在上朝的队伍中。
也有好事者似不经意间向谢珩投去探寻的目光,谢珩正立在谢道清的身边,身后还领着一众出身谢门的官员,他目不斜视,仿佛对今日的异常并不关心。
原本因早起上朝而无比困倦的气氛,变得暗潮涌动起来,看来今日的早朝,是一场好戏。
时辰一到,宫门外的晨鼓隆隆敲了三声,宫门大开,官员们依序进入。
“陛下,臣要状告陈郡侯府的二公子陈文轩,欺辱臣妻,并将臣妻推入水中蓄意害命,请陛下替臣做主!”
一进乾元宝殿,沈青就板板正正跪下,开口告起御状。
本来她的身量五官就要比一般男人颀秀,但这一身正色官服又衬得她英挺俊逸,乍一看,大殿之上,满朝文武都要在这一抹亮色中显得黯然。
加上她开口脆生生的语调,让人听得莫名觉得她占理三分。
孝武帝还是耷拉着眼皮从梦中被拖到龙椅上来的模样,也只觉得眼前恍然惊艳,决定要替这好看的小爱卿做一回主。
他清了清嗓子,坐直身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威严:“陈爱卿,沈爱卿所说当真?”
“陛下明鉴啊!犬子陈文轩,虽无大才,老臣教子无方不能使其堪为国家栋梁,可是这么些年也是读了圣贤书,知书明理之人,堂上诸位不少也都是看着犬子长大的,他从来都是谨小慎微,怎么可能做出蓄意杀人这种事情呢?”
陈令知直接在殿上扑倒,几句话的功夫早就涕泗满面,形容可怜,加上又很年迈,引得众朝臣纷纷恻隐。
谁人不知陈文轩是这陈令知老年得子,珍爱无比,这些年对儿子教导都是亲力亲为,蓄意杀人确实不是文质彬彬的陈家二公子能做出的事。
沈青眉心跳了跳,惊叹于此人逢场作戏的本事,强忍着没有暴跳起来直接在这大殿上将灭了岳瑛满门的始作俑者当场掐死。
陈令知还在泪如雨下:“老臣不敢隐瞒,犬子原先的确跟岳瑛……也就是沈大人现在的夫人有过婚约,但是岳家获罪后,这婚事就解除了啊,陛下若不信,大可派人去查探。只是没想到那岳瑛在土匪窝里混迹几年,变得这般不知廉耻,蓄意勾引我儿,想要再续前缘,如今我儿与裴氏千金有婚约在身,怎么还会跟她一个不清不白的罪臣之女纠缠不休呢?”
沈青气得板正的胸膛起起伏伏,她倒要听听,这狗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那岳瑛见勾引不成,竟然想出以死相逼的法子!犬子心善,人命关天实在不能坐视不理,这才出现在昨晚游湖船上,本意也是想好言劝解,不料正好雨天昏暗,才有了撞船的事。”
“老臣所言,句句属实,沈大人管束不了自己夫人红杏出墙,也不该如此血口喷人啊!”
陈令知声嘶力竭,句句泣泪,说到最后将脑袋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你简直是一派胡言!”
沈青几乎是出于本能一下就站了起来,陈令知正蜷缩着跪在她脚边,只要一擡脚的事,这人今日绝对不可能出着气走出乾元殿。
“沈青……”一道清润的声音及时将她拉回理智,接下来的话谢珩没有喊出,沈青凌凌擡眸,看到那张俊朗面容紧拧着眉头,那表情一看就懂,让她不要冲动行事。
因着谢珩的这一声打断,跪在地上的陈令知反应过来,连滚带爬拖着自己已然僵直的身子钻到其他几个臣子脚边,颤声喊道:“这悍匪要在殿上杀人啦!”别人可能没有感觉,他刚才是切切实实感受到与阎王爷擦身而过,不,刚才站在他面前的沈青,就是来向他索命的阎王爷!
沈青一双清眸慢慢垂下,凛然一身缓缓松垮下来,老老实实重新跪下:“臣方才护妻心切,一时冲动,还请陛下责罚。”
大殿之上,所有人都随着她重新跪倒下来而深深松了一口气,沈青悍匪之名在外,但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将悍匪沈青跟这个秀颀俊俏的小公子对应上。
方才只是一瞬间没有压制住的怒意,充满绝对压迫的杀意轻而易举笼罩在大殿中每个人头上,封喉窒息。
没了陈令知的哭喊,大殿上陷入诡异的安静。
孝武帝深吸了两口气,倦怠的神情一下好像清醒了不少,他决定必须要给好看的人多一些机会。
“沈爱卿,既然你说陈爱卿是一派胡言,那有何依据呢?”
沈青应道:“昨夜游湖之上,两船相撞,是人为还是意外,陛下一查便知。”
昨夜动静之大,出动了禁卫北军、京兆府还有各路巡防武侯,事故情况,想必连夜查清。
果然,几个昨夜出动营救的首官依次站了出来,向孝武帝汇报情况。
“臣探查现场,连夜审问了昨夜事故中两艘船上所有人员,基本可以确定是因为夜雨视线不明导致的一次意外撞船。”
“臣昨夜勘察游湖周边,与现场武侯衙役仔细搜寻,没有任何可疑人为迹象。”
“臣昨夜直接去了陈郡侯府问话,陈文轩口供如陈侯所言,经查属实。”
沈青静静听着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黑白颠倒,清绝面容上没有太多波澜,情理之中,但又意料之外。
陈文轩敢这么做,留有后手,这是情理之中。
意料之外是,她没有想到,乾元正殿,文武百官,竟然指鹿为马到这个地步了。
而这其中,也包括了谢珩。
她真是为这天下苍生捏一把冷汗。
孝武帝脸上有些挂不住:“这……沈爱卿啊,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陛下,昨晚出事的时候,臣与大理寺卿正谢珩一同赶去,在画舫上,谢珩亲口点破陈文轩蓄意杀人的事实,陈文轩也亲口承认了。”
昨晚出现在现场的,可不止禁卫军和京兆府。
忽然被沈青点到,谢珩霍然擡头,对上她那双有些黯淡的眸子里,在澄澄望向他的时候,蕴含了点点期待。
孝武帝也像是看到了希望,忙问:“谢爱卿,这是怎么回事?朕平日就信你的话。”
大殿之上,所有目光都落在谢珩身上,等了须臾,才见他缓缓从谢道清身后站了出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迈出了此生以来,最艰难的一小步。
他将玉笏平举于前,不疾不徐的语气一如他疏淡从容的气质:“臣昨夜在画舫上确实询问了陈文轩,但并未得到蓄意杀人的结论。”
他顿了一下,目不斜视:“昨晚沈大人酒醉,许是记错了。”
沈青笑了。
孝武帝尴尬地搓搓手:“沈爱卿,这……”
“陛下,事实已经很清楚,还要再听这悍匪在此妖言惑众吗?”立在百官之首,一直沉默着的谢道清,终于出言打断。
孝武帝只好识趣:“那可能确实是沈爱卿昨晚喝醉了,没有记清楚。”
“按律,诬陷朝廷官员,侯爵世家,该当何罪?”谢道清似乎不打算到此为止。
陈令知很会抓住机会跪上前来:“陛下!您要为老臣做主啊!”
他一张老脸挂着眼泪哭得很不好看,孝武帝闷闷地把目光重新挪回沈青那张令人赏心悦目的脸,为难起来:“这……”
“陛下,此事说到底也是夫妻旧侣之间的私人情感纠葛,沈青初到洛京,举目无亲,遇到难事想到的便是进宫面圣,可见他招安后一片顺服心意。既然此事是酒醉后的误会,何况沈夫人此时也还受伤卧床,臣以为不必过于上升到法度纲常,罚一月俸禄,也算小惩大诫。”
谢珩出声适时递上台阶,孝武帝立刻接话:“对,就按谢爱卿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