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依稀记得小时候,族人被围剿,家园被一把火烧得面目全非。
爹爹抱着她,牵着兄长,泥水里躺过,山崖里躲过,最后走投无路,投过江河,但一睁眼,却命不该绝。
“天不亡我尽瓦腊!”
“天不亡我尽瓦腊!!”
……
那些不堪回忆的冬日,她赤着脚,饿着肚子,被一群野狗追得走投无路。
复仇!
复兴尽瓦腊一族!
这些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希望,就像风中的诅咒一般,跟随了她一生。但在这一刻,父亲拿身死做切断的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心中一空。
周遭的嘈杂声,仿佛都在悄然隐去。
“娘娘?”
“太医,快唤太医!”
“快扶娘娘回宫休息。”
……
邵清越也没料得忽然这一出。
尽瓦腊,羌亚一部的族长,这一条他都不知晓。
但尽瓦腊身死,他同中宫的关系已经死无对证。
尽瓦腊用自己的死,同中宫割裂,用近乎惨烈的方式,弃车保帅……
邵清越拢紧眉头。
但他要的不是除掉一个可有可无的尽瓦腊!
如果中宫和涟玉还在,今日做得这些根本没有意义!
皇权还握在中宫手中,今日就只是断了中宫一根臂膀,除掉了中宫身边几条走狗;假以时日也能做到的事,白白浪费大好机会。
若稍有差池,天家病重没醒过来,反倒让涟玉顺理成章即位……
不能给中宫喘息的机会。
邵清越转眸看向对面,心腹朝臣处。
对方会意上前,“亏得方才中宫还护着他,同苏将军起了争执,殊不知此人竟是羌亚细作,中宫险些护错了人。”
有意无意的一句,涟玉最先察觉。
遂即,殿中也有人附和着窃窃私语,“既然中宫并不知晓对方的身份,方才为何要如此笃定护着?”
“此事有些蹊跷……”
“当是羌亚人使了手段,将天家和中宫都迷惑了过去,不然会在殿中护卫。”
……
苏长空方才就看向贺常玉,贺常玉明明知晓的,但一直没有吱声。
贺常玉觉察苏长空的目光,也只是微微摇头,示意他缓一缓。
苏长空会意。
贺常玉继续留意。
陆衍同他都觉察过,安城的乱局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想知道是谁不难,无非一二,但这朝中藏了多少谁的党羽,眼线,今日大殿之上就是最好的照妖镜。即便今日用不到,日后也心中有数,不要放过这样的机会。
也果真如此。
今日殿中形形色色的人与事,贺常玉都尽收眼底。
尽瓦腊想让中宫断臂求生,但不想让中宫断臂求生的大有人在。
“贺常玉!”邵冕棠守在舅舅身旁,不敢离开,但看着殿中不少人替中宫说话开脱,邵冕棠心急如焚,只能唤贺常玉名字。
这家伙,这个时候怎么能忽然哑巴呢!
“嘿!贺常玉!贺常玉!你别装听不见贺常玉!”终于邵冕棠的声音一不小心大了些,周遭都安静下来,齐刷刷的目光看向他。
邵冕棠忽然拘谨。
不,不是因为旁的。
只是因为,原本,他一身内侍官衣裳,方才就在中宫的提醒下,被殿中广泛关注了,现在又来这么一出,印象指定说不出的深厚,日后若是传到爹和驻军耳朵里去,他日后还怎么做人呢!
大庭广众,内侍官模样……
邵冕棠想死的心都有了,只能尴尬噤声。
但噤声前,还没忘狠狠瞪贺常玉一眼。
终于,贺常玉开口了,“娘娘,有个人想见娘娘一面。”
贺常玉忽然开口,中宫渐渐回过神来,收起眼中悲戚神色,慢慢平复下来。
也不待中宫开口,贺常玉侧目看向一旁的暗卫,暗卫会意,朝殿外拍了拍手。
很快,殿外的暗卫领了一名老妪入内。
老妪一直低着头,但吸引了殿中所有人的目光,中宫和涟玉也朝殿中看去,但老妪低着头,看不清。
中宫和涟玉印象中并没有特别之处。
贺常玉继续道,“钟媪是梁家管事妈妈,中宫未入京前,钟媪曾在中宫母亲屋中伺候,也照顾过中宫。中宫入京路上,同钟媪失散过,由另一位管事妈妈带到京中,又借故让钟媪回了梁家,中宫可还认得钟媪?”
贺常玉说完,中媪擡头看向中宫。
中宫眉间淡淡。
贺常玉不会无缘无故找一个老妪来同她对峙。
中宫淡声,“贺常玉,你想说什么?”
贺常玉也不隐瞒,“钟媪,你仔细看,中宫可是小时候在梁家的九姑娘吗?”
贺常玉这话一处,殿中再次炸开。
“胡闹!”当即,殿中有中宫的心腹上前指责,“贺常玉,你身为暗卫首领,岂能如此轻率行事!”
殿中立刻有人附和。
贺常玉没有理会,继续看向钟媪,“钟媪,你仔细看,不用理会旁人。”
钟媪也当真上前。
暗卫中,原本有人要阻拦,但看到贺常玉,又迟疑了半分。但是,身后是中宫……
暗卫和禁军再次面面相觑,今日,比反复架在火烧上烤还要进退维谷。
“中宫若是身正,又何须惧怕影斜?”刘老太尉开口,殿中忽然再次安静下来。
万籁俱静,鸦雀无声,只有钟媪上前的声音,但最终,还是被中宫最面前的两个暗卫拦下,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而中宫在深吸一口气后,缓缓擡头,嘴角挂着戏谑的笑意,也不藏匿了,反倒回到了早前的松弛,“所以,贺常玉,你今日与苏长空都是有备而来,也带上了刘老太尉,先前诛杀禁军中的羌亚人也好,找出暗中的羌亚奸细也好,都是一早就商议好的……”
中宫轻嗤,“陆衍的主意吧?”
中宫忽然这么问,贺常玉没有应声,苏长空和邵冕棠都微讶。
从两人的反应中宫知晓自己猜对了。
“他自己怎么不来?他不才是最应当来的吗?”中宫说完,贺常玉和苏长空,邵冕棠都皱眉。但贺常玉的皱眉,与苏长空,邵冕棠,甚至北敬王和刘老太尉的都全然不同。
中宫笑开,“好得很,他让你们替他出面,你们也当真来了。”
中宫的这句话邵清越不解,但隐约觉察出些许蛛丝马迹。
中宫对陆衍的在意,甚至超过了涟启。
“看来今日你们不问出个究竟,终究是下不得台面了。既然你们都知晓,也没什么好隐瞒了。成王败寇而已,历史是掌权者书写的,日后旁人能看的,也无非是今日活着的人希望他们看到的。不过再一场辰王之乱,再一场行宫大火而已,烧干净就是了。”
中宫嘴角微扬,眼中带了一丝同先前尽瓦腊一样的疯狂。
殿中纷纷愕然。
而中宫口中这些话,也不得不让人想起了辰王之乱那时,难道……
“既然你们这么想知道,那本宫就告诉你们。”中宫重新回到大殿的侧倚上,而随着中宫的落座,殿外源源不断的禁军涌入,一点点占据大殿内的地方;每个人都佩刀出鞘,刀光上透着寒意。
这是撕破脸了!
邵冕棠护着北敬王,“舅舅往后些。”
殿外的禁军不断入内,中宫也继续道,“反正也没什么再好隐瞒的,本宫不姓梁,姓尽瓦腊。”
这!!!
殿中顿时如山崩地裂一般,仿佛没人敢相信,但能出现在殿中的,只要稍微冷静下来,仔细回顾今日在殿中发生的一切,就不难捋出真相来。
中宫不让苏长空摘尽瓦腊的面具。
尽瓦腊已死摆脱中宫的嫌疑……
一桩桩,一件件,此时想来份外清晰。
“尽瓦腊一族出事后,格拉(父亲)带着我和兄长一道逃到了西秦,辰王知晓格拉走投无路,想借格拉做他的刀,替自己做事,就拿我和兄长的性命威胁格拉,刚才格拉已经告诉过你们,你们也听到了。后来的辰王之乱,你们应当比本宫清楚。但辰王想做西秦的帝王,是痴人梦话了。”
“皇宫的那场大火,是尽瓦腊放的?”刘老太尉满腔怒意自脚底窜起,“喻山骨也是你们陷害的?”
“不然,陛下怎么登基?”中宫轻笑。
“好!好你们!”刘老太尉怒火攻心,“你们!”
“刘老太尉。”苏长空赶紧伸手扶住。
刘老太尉气极,“你们这群丧心病狂的畜生!先帝!先帝……”
刘老太尉气得脚下不稳。
“刘老太尉。”贺常玉也伸手扶住。
“说来,还要多谢刘老太尉,当年力排众议,推举陛下做天子,否则,哪有今日。说到底,本宫应当多谢刘老太尉才是。”中宫说完,再次忍不住轻笑几声。
“妖妇!毒妇!”刘老太尉再次怒意上头,苏长空和贺常玉都不由想起陆衍交待的——刘老爷子没旁的,就是容易动怒,中宫若是东窗事发,一定会感谢当年老爷子推举天家之事。我同他说过了,不要动怒,他信誓旦旦答应了。但答应是一会儿事,当生气还是会生气,届时,你们务必先照看好刘老爷子,旁的容后再说。
眼下……
“危害江山社稷,万死难辞其咎!!”
苏长空和贺常玉头疼。
但刘老太尉吵着,闹着,中宫仿佛都已经不在意了,而是继续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诸位大人应当都清楚其中道理。涟玉既是本宫所出,但身上留着陛下血脉,她是西秦皇室中身份最显赫,也最当继承皇位之人。西秦一直有女帝,诸位大人,是要追随三殿下一道,还是同当年的辰王之乱一样,一把火,除了当留下的,什么都留不下?诸位大人可以自行定夺。”
中宫说完,重重拍了拍扶手。
所有的禁军都朝向店内,佩刀握在手中。
“中宫这是要逼宫吗!”有朝臣愤然。
当即,暗卫手起刀落,殿中再添一缕亡魂。
“我说了,诸位大人自行定夺,有人已经定夺了,还有要上前的吗?”中宫说完,目光特意看向刘老太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