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祭9
“这一路走来,都是他自己。”
“夜寒风大,顾娘子还是回房好好歇息吧,”高方清直起身,“我还有事要与王爷谈,就不奉陪了。”
顾九目送两人离开后,再次往那黑袍男子消失的方向望去。
人早就没影了。
而沈时砚房中灯火通明,顾九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大晚上的,还挺忙。
......
流衡把人引至房中时,却发现大忙人沈时砚已经披了件月白大氅。
流衡不由看向那两只烧得正旺的炭炉,心中怀疑:一进门,便仿佛置身初夏,可饶是如此,王爷还嫌冷?
流衡便将那炭炉移到床榻附近。
沈时砚视线顿了顿,并没说话。
比起流衡的迟钝,高方清倒是眼尖心细,沈时砚身上的月白大氅似乎......和顾九那件样式相同。
沈时砚伸出手烤火,慢声道:“这种时候,高少卿还敢来见本王?”
高方清立马意识到他所言何意,拱手道:“王爷,汴京城那传言确实不是我们高家所为。”
沈时砚既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他眉尾压着黑眸,淡淡看高方清一眼:“说吧,何事?”
高方清道:“我想和王爷做个交易。”
闻言,沈时砚轻笑一声,语气意味不明:“之前,你也是这般与本王说的。结果待本王替你拔下白云观这根毒刺后,你却与阿九说了不该说的话。”
“你让我如何再相信你?”
“那是我一时糊涂,此后绝不会再犯,”高方清言辞恳切,“况且,最后王爷您也消气了不是?”
沈时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道:“什么交易?”
高方清道:“我希望王爷能把高家从蓬莱书院的事情中摘个干净,我愿将朝中大娘娘党羽的名单奉上,此后也会坚定站在——”官家这一边。
他顿了顿,及时改口道:“王爷这一边。”
沈时砚眉梢微挑,有些意味深长道:“高家能有今天,大娘娘功不可没。你能舍得抛弃这么一尊守护神?况且,既是你愿意,那高太师呢?你们高家的旁支宗族呢?”
“弃卒保帅,”高方清忽然想到了顾九适才说的话,便接着道,“合情合理。”
他当初能舍得放弃高世恒,现在就能抛下大娘娘不管。有舍才有得,自始而终,他所做的这些,都只是为了高家。
这是他从生下来,就必须要承担的责任。
沈时砚搭下眼帘,默了会儿,然后微微一笑:“好,本王再信你最后一次。”
高方清躬身谢过:“那我就不打扰王爷休息了。”
他正要转身离开,沈时砚却又突然开口道:“等下。”
高方清停步:“王爷可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我不希望旁人离我未婚妻太近,”沈时砚静静地看他,“你能明白吗?”
未婚妻?
这个陌生的称呼令高方清一愣,没能立即反应过来沈时砚说的是顾九。待他回神后,下意识往窗棂那边看了眼。
正虚掩着。
这会儿再回看沈时砚身上的月白大氅,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高方清敛眸:“当然。”
......
关于沈时砚身世的传言,经顾九和楚安这么一搅和,如顾九之前所预料的那般,不仅百姓对此众说纷纭,而且她胡诌的版本没几天便因皇城司暗中强压,而流传甚广。
但皇宫和朝廷那边,顾九实在没有办法了。
无风不起浪,沈时砚的身世于朝堂而言,宛如平地惊雷一般,将朝野上下搅得波涛暗涌。可官家对此始终未表态。
直到朝廷要选出负责主持蓬莱书院的山长时。
修建蓬莱书院这事最开始是先皇提出的,后来先皇驾崩,此事自然而然便落到了赵熙手里。只不过那会儿他刚登基不久,在朝中处处受高太后肘掣,再加上蓬莱距京较远,鞭长莫及的,所以赵熙对书院这事并没有多上心。
等到蓬莱书院即将竣工时,赵熙才反应过来,不知何时督建书院的主要负责人成了高家的人。只有先皇生前所钦点的工部侍郎吕绍文,与高家无任何关系。
是以,原先拟定的山长是高太师。
只不过,高太师近些日子一直告病在家,这山长的位置便成了空缺。一时间,大宋那些名人学士纷纷躁动起来。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最终赵熙所选出的山长却是开封府尹沈时砚。
此消息一经宣布,众人无一不哗然。
一部分是因为不满,觉得沈时砚的学识比不上那些大儒,而另一部分则是通过此事,看到了赵熙对沈时砚的态度。
看似予以殊荣,实则暗中撤权。
沈时砚若是前往蓬莱担任山长,势必要辞去开封府尹一职。所以,虽然朝野群臣现在还不清楚关于沈时砚的身世到底真相如何,但是基本上可以确定的是,官家在忌惮宁王。
也就是说,沈时砚大概如最初的传闻一般,是先皇的儿子。
圣旨送到王府后,顾九自然立即明白过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心中冷笑连连,却还是代昏睡的沈时砚接过圣旨。
果不其然。
自古帝王最无情。
沈时砚前不久还是众人口中的“官家的眼珠子”,真是讽刺,谁家的眼珠子,说扔就扔啊。
顾九当天便赶往府衙,替沈时砚把他的东西拿走。期间,王判官甚至老泪纵横,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神情不似作伪。
见此,顾九心情好了不少。
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
沈时砚留在府衙的东西不多,一个木匣尽可容之。顾九抱着木匣,本想顺路去樊楼买些吃食,中途却冒出一个带刀侍卫,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人神情倒挺恭敬,只是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强硬。
他道:“顾娘子,我家主人想与你说会儿话。”
好在周遭人来人往的,顾九不信这人敢当街掳人,往后退了几步,谨慎地打量着他:“你家主人是谁?”
那人道:“顾娘子认识,就在这茶坊二楼。”
顾九擡头,正对上一双清清冷冷的眼睛,微微一愣。
是西京那个女掌柜。
玄清淡淡一笑:“冒犯了。”
这会儿的态度和在西京时完全截然不同。
顾九想到这人与沈时砚认识,犹豫片刻,还是任由男子领着自己上楼了。
房内,玄清坐在矮几茶案旁,案桌上只有两盏清茶,和几碟看着几乎没动过的鲜花果子。
顾九回想起在西京时的场面,这位女掌柜似乎很爱喝茶,却不爱吃东西。
顾九没着急落座,秉持着小心为上的原则,还是先问起了她和沈时砚的关系。
玄清平静道:“为他解毒的。”
顾九怔愣半响:“什么意思?王爷中毒了?”
玄清似是惊讶,看她:“我还以为长赢已经告诉你了。”
顾九这会儿没心情去在意这人为何称呼沈时砚的表字,只是蹙起眉:“这是怎么回事?他何时中的毒?”
她和整个太医局为沈时砚治了这么多天的病,全然没发现他有中毒的迹象。
玄清却是道:“此事我不好告知之你。”
“既然如此,”顾九不欲与她周旋,声音冷了两分,“那你今日拦我,所为何事?”
玄清面色从容,丝毫没有人看穿真实意图的尴尬。她擡了擡手,示意身边的侍卫斟茶,这才慢慢道:“他身上的毒,是先皇下的。”
顾九悄然攥紧了手心。
她竟然觉得这个答案不怎么出乎意料。
“长赢的身世,还有二十年前灵州战役的事情,你应该是知道的,”玄清继续道,“但长赢不知道这些事情的真相前,可是很爱他这位皇兄——仅次于他的母妃。”
最初,先皇对沈时砚的确很好。沈家军名扬四海的威名和沈妃获得的恩宠,让小长赢自出生起,便难以交到什么真心朋友。沈家人怨恨,宫妃们憎恶,他那些皇室的兄弟姐妹们嫉妒,他那会儿又是个孤僻寡言的性子,除了先皇,没人愿意亲近他。
先皇会不厌其烦地陪他玩些幼稚游戏,亲自教他读书习字,带他偷溜出宫,一边尽情地玩,一边给他讲人生道理。先皇生性薄凉,却也尽他可能,用这份世人眼中的兄弟情谊,来代替那份不能言说的父子情深。
然而这一切的美好,终结于明贞三年,纯妃去世。
玄清叹道:“只可惜啊,他的出生便注定这份感情不会长久,只是裹着□□的蜜糖罢了。”
糖吃完了,便只剩下要人性命的剧毒。
顾九心中不由一颤,想起了当时楚安与她说的小道消息。
她虽是有了猜测,但还是问了一遍:“纯妃的死和王爷有什么关系?”
“看来长赢真是什么都没和你说,”玄清道,“纯妃是他的母亲,也就是本应该葬于皇陵的元懿皇后。”
顾九骇然:“先皇他怎么——”
“怎么敢?”玄清讽刺一笑,“他都敢让几十万将士为他那心中的忌惮陪葬,还有什么不敢的。”
而自纯妃去世不久,先皇便命人研制一种慢性毒药,每日都让宫人混在膳食里,让小长赢吃下。这种毒短时期内不会显现症状,但却在一点一点地破坏人的体质。
长此以往,沈时砚的身子算是彻底垮掉了,成了一个病怏怏的药罐子。
顾九脸色有些惨白:“为什么?”
“不管怎么说,先帝之前待长赢的确很好,而长赢颖悟绝伦,又是个念旧情的,”玄清语气平静,似是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这样一个人,无论是做一把刀,还是做一条狗,都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玄清说到这,顿了顿:“开刃需要磨刀石,训狗需要铁链,那毒药便是先帝用来控制长赢的东西。”
她抿了口茶,温度恰好。
“长赢的身世见不得光,无法继承皇位,但先皇却仍让他享储君之待遇,”玄清淡淡道,“因为先皇要为赵熙铺路,所以需要一个挡箭牌。”
朝中局势复杂,又有高家独大。若是直接把赵熙立为储君,以他生母家的权势,怕是活不到现在。是以,先皇暗中命长赢将赵熙留在身边,一是为了培养两人之间的感情,二是为了用长赢的光环护住赵熙。
长赢本身的聪颖才智,再加上先皇的宠爱,当时朝野上下都以为这位小皇叔才是继承皇位的人选,而当时的储君不过是先皇为了稳定高家才封下的。
“所以那会儿,后宫凡有子嗣的宫妃们都视长赢为眼中钉,肉中刺,”玄清道,“他每一天都活得举步维艰。”
玄清继续道:“后来先皇病危,高太后为了挑拨两人之间的感情,便把沈家军惨死的真相,还有长赢的身世全部说了出来,所以才有了改姓和远去惠州七年的事情。也就是用这七年的时间,长赢才把身子慢慢养回来。只是那毒早已深入骨髓,寻常药物,无法根除。”
顾九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何感受,只觉得手脚冰冷,胸口又闷又胀,整个人恍若被什么东西拽入不知尽头的深渊。她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将眼眶中的酸楚强压下去。
这些年,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顾九努力冷静下来,看她:“你与我说了这么多,是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