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第六十六章“我何时说你做错了,起来……
登闻鼓为太祖皇帝设立,由都察院下辖的官吏负责看守和管理,是百姓之冤上达天听的重要渠道。
午时,热浪阵阵,火伞当天。
一名小吏自膳房内走出,卸下被热汗浸湿的褂子,正准备去值房内换身干净的衣裳,擡眼便瞧见一道绿色的身影闪过。
他只当自己是吃多了犯晕,眨眨眼睛,见那身影还在,戳了戳同伴的胳膊,迷愣道:“贺儿,你帮我瞅瞅,登闻鼓那儿,似乎......立了个女子?”
酷暑难当,那个叫贺儿的小吏亦是汗流浃背,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闻言不耐道:“想什么呢!此处可是登闻鼓院!这大热天的,你别是想女人想疯——”
话还未说完,便见一绿衣女子拿了鼓槌就要上前敲击,登时吓得丢了魂儿。
“快!快去通知封大人!!”
说罢,也不待同伴回答,一个箭步冲到那女子跟前,抢过鼓槌厉喝道:“大胆狂徒!你可知你身在何处?!!”
那女子闻言顿了顿,转过身,叫贺儿看清了长相。
她生了一张清丽的脸,身材纤瘦,汗盈于颊,发丝紧贴在秀气的脸颊上,一双鹿眸似淬了星光般璀璨。
“知道,此处乃登闻鼓院,我有冤情要诉。”
她的声音淡然,仿佛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头上戴着一支摇摇欲坠的银杏花,身上的官衣簇新,还印着几丝折叠过的褶痕,显然是受完释褐簪花礼才过来的。
贺儿的眸中划过一丝痛惜。
“姑娘,你还年轻,如若有冤,往后官途漫漫,又何必急在这一时?你大可等……”
他还欲再劝,却被唐璎打断:“你想阻止我?”
话虽如此,可她断定他不敢。
咸南律法规定,凡遇冤民敲鼓申诉,所诉案件皇帝会亲自受理,如有官员从中阻拦,一律重刑。所以从方才到现在,这名小吏也只敢夺了她的鼓槌对她呵斥,却不敢真正叫人将她赶出去。
贺儿抿唇,眼见鼓院前聚集的群众越来越多,索性一咬嘴唇,将手中的鼓槌还给唐璎,低声愠道:“不识好人心,你可别后悔!”
“多谢。”
唐璎明白他的好意,凡敲鼓者,不论所奏冤情是否属实,陈情前必先受杖刑,这是规矩。
这位小吏想来是不忍看她受刑才会如此,再者,若敲鼓者所陈冤情被皇帝判为“不实”,除杖刑外,还会面临流、徙、甚至死刑的惩处。
可她既然敢来,自然是明白这些规矩的。
“咚咚咚”几声,沉闷的鼓声响彻天际,就在此时,唐璎听见有人喊:“封大人到——”
顷刻,一名绯袍男子疾步走了进来,鼓院内霎时间跪倒一片。
男子看向众人:“何人敲鼓?”
贺儿拉了拉唐璎的衣袖,示意她也跟着跪下,提醒道:“这位是登闻鼓的管理者——左佥都御史封大人,此番应是专程为了你的事儿而来,你一会儿好好表现。”
唐璎依言跪下,再擡头,对上一双熟悉的吊梢眼,微微一愣,竟是他?
来人本是一脸严肃,见了她,眼中的不耐逐渐转成了玩味,“是你敲的登闻鼓?”
唐璎很快回过神来:“是。”
她答得干脆,内心却是一阵苦笑,真是天要亡我。
无他,这位年轻的官员长了张容长脸,吊梢眼之下,就连嘲讽的表情都与往昔如出一辙,不是封敬又是谁?
陈升曾劝告过她,封敬原就因他哥哥封嗣的事儿一直记恨着她,让她遇见了躲着点儿,莫与他结仇。然而这忠告终究来得太迟,她一早就在入职的头天就得罪了封敬,如今落到他手中,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果然,封敬听了她的回答,微微一笑,缓步踱至她跟前,“‘您若执意去陛下跟前参我一本也无可厚非,权看陛下会不会为了我‘冒犯’您这点小事,撤了他下旨亲封的御史。’”
他凝视着她,如看一尾网中之鱼,“这是某人得势时对本官说过的话,然而世事难料,说这话的人恐怕连自己都不曾想到,未来会有落在本官手里的一天。”
他低眸捋了下衣角,姿态悠然,“章都事,傅尚书一案你办得那般出色,罗御史下去后,本官还以为你会补上来与本官平起平坐呢......”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纷纷将目光转向唐璎。
原来敲鼓之人竟是那位名扬建安的女都事章寒英!!
是啊,傅君与罗汇二人相继落马,章寒英功不可没,原该是右佥都御史一职最热门的人选,缘何会来此处敲鼓?
唐璎没有理会封敬的嘲讽,自顾道:“我既来此,自是有冤情要述,还望封大人依章办事,莫误了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
简直执迷不悟!!!
见她不为所动,封敬白皙的面皮上浮起一层愠色,不屑道:“你有何冤?”
唐璎坦言:“陛下所颁新政,说是‘惠女’,实乃‘辱女’。”
她顿了顿,“就‘女子入仕前必先生育’而言,该条例不仅把女性当成了生育的工具,还当成了政治的牺牲品。女子不仅在家要受到丈夫的磋磨,在外还要受到男性同僚的打压和排挤,无论何时、何地,她们依旧屈居于男权之下,过度的劳作和剥削只会令她们本就苦难的人生雪上加霜……”
她直视着封敬的眼睛,语调激昂:“臣身为官员,身为女子,不肯受辱!故此前来陈情!”
此言一出,众人再次哗然。
风闻奏事、和皇帝当众唱反调就罢了,如今她竟还敢来敲登闻鼓?!
是个不怕死的。
封敬听言,脸上的笑容逐渐僵住,神色变得极为复杂。
女官政策是当今皇帝自太子时期起就开始筹划的,呕心沥血,几经易改,终要于今春落地。
广安帝此番来势汹汹,密诏一出,便是连钟谧、林岁等一干守旧的老臣都缄默不语,唯有这个叫章寒英的七品都事,屡次犯颜直谏,触怒天颜,如今更是在自己即将高升之际,亲至登闻院击鼓鸣冤,扬言还天下女子一个公道。
惠女政策于他这个男人而言无关紧要,章寒英的大义之举却令他动容。
论为官的理想,在“行其道”与“逞其欲”两者之间,他想做前者,却总是事与愿违。
封敬入仕前也曾幼稚地幻想过自己将来着一身青衣、执一枚竹笏四处奔走,为民请命,与权贵为敌的景象,然而等他真正趟进了官场的这滩浑水后,才明白自己根本做不到。
他做不到,却有人做到了。
都察院初见,封敬就被她瞳眸中的燎原之火所震,那是一种一往无前,死而后已的决心。
兄长的下场固然令人遗憾,然舞弊一事终究是他咎由自取。他虽心痛,却也明白此事怪不得别人。
其实真正让他愠怒的,是她清明端正的眼神,真正挑起他情绪的,是相形见绌的不甘。
那章寒英原先只不过是维扬府署的一名仵作,却敢冒着得罪天下读书人的风险,以蝼蚁之躯挺身而出,将翰林院的李胜屿拉下神坛。
这样的女子,令他既憎且敬。
不错,事到如今,他仍然憎着她。
封敬默然将唐璎打量许久,眸色越来越冷,“你可知,太祖设立登闻鼓的初衷,乃是为了处理不达天听的奇冤惨案?”
唐璎点头,“知道。”
他又问:“那你可知,为防刁民恶意上访,凡击鼓者,无论所陈冤情是否属实,面圣前须廷杖三十?”
唐璎再次点头,“知道。”
“既如此,来人!”
封敬叫来一名小吏,“去北镇抚司将裴抚使请过来,就说……”
他觑了眼唐璎,眸中恶意顿生,“照磨所的章都事欲敲登闻鼓,依规矩,当由锦衣卫那边派人来行刑,周大人和孙大人近日事儿忙,恐不在镇抚司,而陈抚使又是章都事的武夫子,恐有徇私之嫌,如此一来,行刑一事,唯有交给裴大人最为合适。”
“是!”小吏领命退下。
一炷香后,裴序到了。
他生了一张马脸,眉梢微挑,与封敬有六分相似。
和其他常常东奔西走、日晒雨淋的锦衣卫不同,裴序的皮肤极为白皙,白到几乎看不见血色,就连孙少衡、陈觅这等随侍皇帝身侧的锦衣卫都比他的肤色要黑上三分。
北镇抚司下辖昭狱,是整个咸南最为阴暗的地方,终年不见日光。若是长期坐镇于此,便是连周身都会染上一股难以洗脱的戾气。
不知为何,瞧着裴序漠然的神色,唐璎忽然就想到了地狱里的伥鬼,心下微微一凛,对封敬的厌恶又增了一分。
“你便是敲鼓人?”
裴序眼睛微挑,一双锐利地眸子直勾勾得盯着唐璎。
唐璎回:“正是。”
“规矩都懂吧?”
“是。”
裴序点头,厉喝一声:“来人,上刑凳!”
两名仆役应声而来,凳子架好后,裴序缓声吩咐她,“上去吧。”
唐璎闭上眼,躬身俯趴在刑凳上,淡声道:“来吧。”
言毕,第一棍落下。
与上回的帐臀不同,裴序并未手下留情,照着唐璎的腰背处就是狠狠一棍。
腰与臀的痛感截然不同,若说上回的疼痛她勉强能忍受,这次她却痛得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好痛……好痛……
腰上的一下竟抵得上臀上的五下,只这一棍,足以令她浑身瘫软,冷汗直冒,眼泪旋即奔泻而出。
她尚未从疼痛中反应过来,第二棍接踵而至。
短短两棍,唐璎的脸颊已然没了血色,眉头紧皱,嘴唇微微抽搐着,大颗大颗的泪水往下落,钻心的疼痛叫她怎么忍都忍不住。
她闭上眼睛,任由痛感被无限放大,脑海中闪过某人封存密诏的那一幕,心生怆然。
她很清楚,黎靖北是给过她机会的。
一年前,她曾因密诏一事上殿“弹劾”过他,见她如此“冥顽不灵”,黎靖北便延缓了密诏颁布的日期,让她于次年春闱揭榜前,也就是近几日给他个两全之策,如若她拿不出,政令则照常颁布。
如此已算是君王大恩,然而她能力不够,一载过去仍然想不出解决之法,却也不甘心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政令被落实下去,遂只能出此下策来“毁”他心血了。
黎靖北,我恨你,我也有愧于你,若我葬身于此,愿我们来生不复相见。
烈日炙烤下,灼烧的感觉越来越明显,隐约间似乎还透着一股焦味儿。
热浪一阵高过一阵,一杖杖落下来,唐璎后腰处早已血迹斑斑,皮肉和衣料混合在一起,显得黏糊不堪。
一滴滴热汗从侧臂划过,她愕然擡头,只见行刑的裴序亦是大汗淋漓,头上的热汗都滴到了她的肩臂上,手中的力道却丝毫不减。
“你莫看我,你既敲了鼓,三十下杖刑一下都不能少。”
头顶传来裴序冷漠的声音,唐璎侧过头,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喘着气问:“还剩……多少下?”
裴序:“十七。”
她苦笑,竟连半数都未过么?
与此同时,鼓院外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意识模糊间,她听见有两名女子正对她破口大骂,那两人都是新政的支持者,似乎将她当成了阻人财路的恶吏。
其中一人是个农妇,因丈夫瘫痪而家中困窘,自己出去又挣不了几个钱,新政将至,就盼着能从朝廷给女儿读书的补助银上捞上一笔。
“生娃娃有什么!女人天生不就是用来生娃娃的吗?黑心贪官!你凭什么不让俺们挣钱!!”
另一个是被丈夫虐待的女子,她浑身上下鞭痕遍布,见不着一块儿好皮肤,只想早日拿了钱跑回娘家,生不生娃的无所谓。
“就是!什么生育工具,叫她给她男人揍一顿就知道了,三十杖算什么,我看她还是打少了哩!”
夏虫不可语冰,唐璎闭上眼,不欲与她们争执,哪料充耳不闻换来的却是两人的得寸进尺。
须臾,一捆菜叶飞了过来,撞到她肩头散开,腐臭的汁液将她绿色的官袍染深,显得狼狈不堪。
唐璎深吸一口气,紧接着,一颗鸡蛋在她头顶碎开,蛋壳将她发髻间的杏花枝打歪了,几片裹着银箔的花瓣簌簌而下。
那银杏花是宋怀州亲手为她戴上的,在她今日的结业礼上。
一团急火直达颅顶,唐璎强忍着腰间撕裂般的疼痛,连声质问那个朝她扔鸡蛋的女子,“得了那笔钱,你就真正拥有自主权了么?你的丈夫就会停止对你的殴打了么?你说逃回娘家,可你的娘家会接纳你么?他们如若真心疼你,为何多年来又对你的遭遇不闻不顾?“你手上若真有钱,你想想,那些钱最终会进谁的口袋?”
女子低下头,眼底一片凄然。
唐璎恍若未见,目光冰凉,“你也别再说‘生娃无所谓’之类的话了,女人但凡有了孩子就会有牵挂,子女是男人拿捏我们最好的武器。你仔细想想,这样的政令出来,你获得的究竟是自由,还是越来越紧的捆束?”
话音方落,又是一杖落下,耳朵顿时一阵嗡鸣。
那个朝她扔她鸡蛋的女子似乎说了什么,可她已经听不清了,好在那人停止了砸人的行为,只是时不时仍有菜叶打在她身上,似乎是之前那个农妇扔的。
她痛得快要窒息,早已无暇多顾,只能任由一捆捆烂菜叶子落在她的头部、颈部、肩部、腿部,一根根剥落开,将她的官袍染得脏污不堪。
不知何时,一阵嘈杂的声响过后,右后方忽然传来那农妇凄厉的叫声,紧接着,她感到棍杖落下的速度逐渐放缓。
恍惚间,她听见裴序叫了声“孙大人”。
孙少衡急怒的声音传来,“裴镇抚!你这是在做什么?!!”
裴序不急不缓,“回大人,章都事欲敲登闻鼓,下官正在依律行刑。”
孙少衡一顿,刑凳上的女子已经奄奄一息,腰间血糊糊一片,心脏猛沉,当即抢过木板,“还剩多少下?我来!”
裴序回:“十下。”
他方欲上手,却被唐璎阻止。
她搭在木板上的手颤抖得厉害,被琼浆浸润过后的眼眸却依旧清炯。
“孙大人,让裴大人继续。”
她与裴序并无交情,由他行刑最为合适,若是中途换了人,恐有人说孙少衡徇私,她之前那二十下也就白打了。
孙少衡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遂不再说话,紧抿着唇,一双鹰眸死死地盯着裴序,暗含警告。
裴序却恍若未闻,自顾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二十三下后,唐璎已然撑不住了。
她趴伏在刑凳上,四肢耷拉,眼皮微阖,眼角的泪早已流干,后背的衣料跟伤口的血肉彻底搅在了一起,混合着黏腻的汗液,似岩浆般滚烫。
神思游走间,她五感渐失,目之所及,是大树下垂挂的几片叶子,由于气温太高,那些叶片竟都卷了边儿,似含羞的美人。
她抹了一把手心的烂菜叶子,恍惚间,她听见自己问:值得吗?
她一愣,听见自己又问:你如此维护她们、替她们争取,到头来她们却这样对你,真的值得吗?
她想了想,答案是——不知道。
她太痛了……痛到已经无法思考。这一刻,毁灭和原谅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想寻一个支撑点,助自己挺过去就好。
忽然,她发间一松,一根簪子滑落,“哒”一声落到地上,应当是她的杏花掉了,与此同时,她背后一松,杖刑戛然而止。
裴序将一个小瓷瓶放到她身旁,留下句“故人托我带的”,转身走了。
瓷瓶尚未打开,她就已经闻到了那股熟悉青草香,是北镇抚司独产的“金创药”。
唐璎蹙眉,裴序接到封敬的通知是偶然行为,为何会在行刑前提前准备伤药?而他的“故人”又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