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袁姨。”他拖长停顿,忽地弯唇笑了笑,“十八岁上我家老爷子床的时候,没想过生下个孽种会难受吗?”
他微微俯身,视线与袁姿齐平:“袁姨,您都不心疼正松,怎么还要我心疼,我和他可隔着一层呢。”
“我母亲好歹也是陆家明媒正娶。你呢,我母亲走了多少年了,你进陆家的门了吗?”
袁姿嘴唇发抖:“承风!”
“袁姨自己都是私生女,照理不该怪你,可你偏去生一个私生子。”陆承风看她,“来我母亲这里,是觉得自己分外高贵吗?”
他不再掩饰,字字句句极尽羞辱。
连云挽都听得胆战心惊。
她见过他发怒的一面,暴躁的一面,他的冷漠他的含情,他许许多多的样子。
甚至他们争吵,他也说过不太好听的话。
可是却是头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他的恶意倘若濒临爆发,该是多么恐怖。
哪怕只露出一个角,也足够叫人心惊。
可袁姿毕竟能跟在陆益年身边这么多年。
照陆益年刻薄寡恩的脾性,她长盛不衰,连陆承风的母亲都走在她前面。
怎么可能真的和表面一样,柔善可欺。
她轻擡手背,擦了擦眼尾的湿意,低声下气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容不下我们母子,这么多年,我也一直恪守本分,并不去打扰你。”
她话音一转:“正松确实有错,你母亲走后,留下的港口和造船厂,连带着海湾大大小小的事务,原本是应该交到你手上的。”
“只是益年说你小时候不长在闽南,不懂这些,你手上也有……别的工作要做。他是看正松年轻,想让他多历练,才把港□□到他手上,你别和弟弟计较,好吗?”
陆承风眼眸骤然冰冷,含着猩红,阴狠,暴怒的眼底满是袁姿泪眼婆娑的样子。
他压着火气,紧咬后槽牙,一动未动。
袁姿拭干最后一滴泪。
语气已经重回温柔:“家宴我请了很地道的江南厨师,听说从前在江南会所做过。为你请的,你来,我和正松等你。”
她别过眼,轻轻转身出门。
庭院里,那道身影愈走愈远。
云挽在楼上看得发怔,直到此时,她才明白陆益年身边的人,究竟是怎样的狠角色,三言两语,兵不血刃。
难怪那时候瞿婶提起她,都是一副不可说的模样。
她下了楼。
东仔说:“先生,真去啊?”
他嗯,骨节分明的手指揉着眉心,看到云挽下楼:“想吃点什么?”
云挽就说想吃粥。
陆承风陪她用了碗粥,又盯着她吃了点菜,把药喝下去,没提刚才的事。
“过两天陪我出去趟。”
云挽放下碗,碗底还有些药渣,挺苦的,她通常喝不干净,陆承风皱着眉,替她擦唇:“喝不完就不喝了,剩一点没事的。”
修长粗粝的指腹扫过嘴唇,云挽说:“去哪?”
“周书彦叔叔那里。”他说,“也算是渡了一劫,他请人做法事,去去晦气。”
那周书彦应该也过来了。
云挽难得和他出门,不管是去哪里,心里总还是高兴的,糯声说:“好。”
她和顺,温柔,心思细腻也单纯,其实像陆承风这样的人,只要想要,身边就不会缺女人。
可他真的疲于应付。
太累了。
他擦拭唇角的指尖一顿,俯身,轻轻吻了吻她眉心。
*
周柏山递来的地址,是座道观。
平时过来的游客行人还挺多,闽南这边特别信这个,尤其逢黄道吉日,或是开年转运,这边人会起很早。
有的道馆灵,但在山里,开车过去也远,大概两三点就要准备。
他们并不嫌。
因为要去争“头香”。
闽商做生意也会敬香,打卦,请神,总之和很多地方不一样,和粤港倒是挺接近的。
难怪南北圈子互相瞧不上,闽佬阔,不是给钱,是撒钱,你让京圈撒钱看看?
钱是上半夜撒的,下半夜纪.检.委就来敲家里门。
但是京圈手里都有权。
那是谁也比不了的。
周书彦在京城的位置坐得四平八稳,过几年换届,他必定还往上升。
周柏山一是帮他去晦气。
二也是做法事,清小人。
鬼妖精怪,别挡着周家的道。
云挽没真见过做法事,以前上大学,做民俗的课题分析,同学的汇报里倒是看过。
然而和亲眼见到,还是不一样。
场面挺震撼的。
周书彦那天穿得低调,一身灰色,面容也很淡,身边跟着周柏山的人。
他在人堆里,不太露脸。
道馆也特意清了块场,专门留给周柏山。
那是云挽第一次,正经看见周柏山的脸。
没有雨帘和车窗阻挡,真真切切的,看见他的模样。
周柏山长相非常俊逸,却不清瘦,很魁梧。他和陆承风体型相仿,都不是薄肌,只是他气质淡然很多,年纪也大一些。
和梁西岭差不多。
他那天还是穿着件绸衫,眉眼很懒,然而脖子上却挂着枚玉牌。
他的面庞映上玉牌,隐约透出狠厉来。
一打眼,又觉得只是错觉。
道长穿着红袍,手持笏板,在场地走了两个步,不知道是阵法,还是什么。焚香烟雾袅袅,氛围神秘而沉肃。
周柏山同陆承风打过招呼,看向云挽。他眸暗了暗,唇畔噙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夫人,又见面了。”
云挽也向他问好,只是总觉得他目光很奇怪,就像是饶有兴味。
她也不知道他兴味在哪。
不好多问,索性别过眼,当做没看见。
倒是周柏山低声说:“前阵子,陆先生去我那里时,算了卦六爻。”他顿了顿,别有深意,“夫人知道卦象是什么吗?”
云挽不懂这个,但还是礼貌答:“是生意上的事吗?抱歉,我不是很了解他的事。”
周柏山笑而不言。
稍顿几息,他轻声说:“夫人的平安符还是要贴身收好。”
云挽微微一愣:“嗯,多谢。”
他们两个说话声音轻,陆承风没听见,等他皱眉偏过头:“说什么呢?”
云挽莫名心虚地摇摇头:“没什么。”
陆承风也没再说什么,只是伸手,将她鬓边碎发拨到耳后:“待会你不用过去,我替你上柱香。”
她声音温软说:“好。”
视线顺着他鼻梁往上爬,凝着他眼睛看了会儿。
陆承风单手扣住她脑袋,压进怀里:“还看呢,那边是风口,烟都飘过来了,过来。”
她脸红了红,抱着肚子窝在他怀里。
后面要进大殿,陆承风喊东仔:“你陪夫人先去车上,我一会回去。”
“好。”
云挽也不方便去,就跟着东仔往停车的林荫道走。
走到半路,才发现袖口沾了灰,有些脏了。
云挽说:“我去清理一下再走。”
东仔就说好:“我在外面等您。”
云挽进了卫生间,迎面有个女人走出来,气质蛮出众的,很温柔,尤其是那身旗袍,衬得身段婀娜,非常打眼。
对方看了眼她肚子,莞尔:“抱歉。”
其实根本没碰到。
云挽就说:“没事。”
女人走出去,她身边还跟着个人,毕恭毕敬,像是佣人之类的。
道观里面什么人都有,云挽便没太在意。
只是出去时,看见东仔在往路拐角张望。
“在看什么呢?”
东仔回过神,满脸惊慌,赶紧说:“没什么。”
云挽心里有些奇怪,也要往那头看。东仔忙挡住视线,憨笑道:“真没什么好看的。”
然而他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是疑惑,渐渐地演变成不安。
她难得没听话,走到树边,隔着人潮看去。
大殿旁边的廊庑停着群人,黑压压的,周家的两个在中间,陆承风也在,那两个不知道说到什么,笑起来。
他不语,眼里却也逐渐凝出笑意,低眸,看向身前女人。
对方旗袍的前摆飘得很婉约。
眼看云挽愣住,东仔犹豫道:“那是泉城秋家的小姐,秋娴。以前秋家和先生母家关系挺好的,走得很近。”
他停顿,抿了抿唇:“您没嫁给先生前,原本家里……是想让先生娶秋小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