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衣服很快就被雨滴淋湿,贺瓷没有关窗,而是躺回了椅子里,任由疾风骤雨将她吞噬。
她像是被闷在狭小的空间的人,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天地间秩序被打破的这一瞬间,社会存在感被削弱,她是谁,来自哪里已经不再重要。
耳边充斥了大自然的声音,门外的声音也听不到了,贺瓷闭上眼,再度失去了意识。
贺瓷睡得浑浑噩噩,在梦境中,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品尝着和“姐姐”相处时的酸甜苦辣。
贺瓷是一岁的时候开口说话,很奇怪的是,她会说的第一个词语不是“妈妈”,而是“姐姐”。
小孩子刚学会说话,吐字不是很清晰,那时候的她经常“洁洁洁洁”地叫着,说完之后便自顾自地傻乐。
再大一点,会用言语向人撒娇讨要抱抱了,她便很喜欢不分场合地点地缠着贺苑t,大声说道:“洁洁!抱!”
听到身边人谈起,长大后的她也觉得挺不可思议,毕竟姐姐对她的态度,确实说不上亲密。
因为即使在家,贺苑大部分的时间也是在工作,她总是会拨开贺瓷搭在她膝盖上的肉乎乎的小手,视线都不从电脑屏幕上挪开:“找爸爸妈妈去。”
贺瓷不依,小小年纪脾气犟得很,直接在她脚边的地板上坐下,哼哼唧唧,想要和她耗到底。
有时候贺苑实在烦的不行,便把她拎出房间,房门一关,用实际行动将她拒之门外。
每到这种时候,贺瓷仗着自己年龄小,爸妈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力多,总是要大哭一场的,其实并不是因为有多伤心,而是这样就能得到比平时更多的糖果。
有一次哭完,她嘴里含着糖,趴在门缝里听爸爸“训斥”姐姐。
男人的声音很无奈:“你怎么就这样对小瓷不耐烦呢?当初既然做了选择,你……”
“我没有对她不耐烦,我只是有时候不知道怎样面对她,每次她喊我姐姐,我都……爸,你们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之后他们的声音越压越低,贺瓷什么都听不见了,费劲地扒拉着门,手上用力过猛,门被推开,她摔了个狗啃泥,下巴都磕红了,哇哇大哭。
五岁时的一天傍晚。
贺瓷非常开心,因为几乎从来没有接送过她的贺苑今天难得来接她放学。
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漂亮的阿姨,贺瓷的小伙伴们也眼前一亮,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贺瓷,她真的是你的姐姐吗?感觉你们很像诶,我还以为她是你妈妈。”
在放学的路上,贺瓷把这句话学给贺苑听,随意的玩笑话小孩子们谁都没放在心上,没想到贺苑却很生气。
她用力地抓住贺瓷的肩膀,厉声说道:“不要胡说八道,以后听到这种话,你一定要否定,告诉他们,我不是你的妈妈,我是你的姐姐,你听明白了吗?”
被肩膀上传来的痛感和她严厉的语气吓到,贺瓷愣了下,开始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点头答应。
贺苑有些无措,给她买了路边的棉花糖和爆米花。
贺瓷很快破涕为笑,因为姐姐和爸爸妈妈之前一直不让她吃这种“路边摊”。
小孩子一点也都不记仇,当天晚上,为了感谢姐姐允许她“大饱口福”,贺瓷抽出了一张很大的白纸,打算画一幅画给贺苑。
画上的人只有她和姐姐。
当然,周围还要画很多零食,提醒姐姐要时常给她买东西吃。
谁知这幅画刚完工,都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爸爸妈妈就通知她以后要让她去国外生活。
在父母口中,那个地方有很好吃的糖,很漂亮的景色,但贺瓷还是不愿意离开家,哭得撕心裂肺,晚上吃的那些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
无论她怎样,父母都不愿意妥协。
贺瓷没有办法,只好向姐姐求助,她抱着贺苑的大腿,满脸泪痕地求她跟爸爸妈妈说情。
她说自己不想离开,自己舍不得姐姐和爸爸妈妈。
贺苑也是泪流满面,像曾经无数次那样,扒开她用力抓着自己裙摆的手。
在贺瓷看不到的角度,她的牙齿将下唇咬得鲜血淋漓。
去机场的那天,见贺苑并没有要送她离开的打算,贺瓷将那幅画从房间里拿了出来,送给了贺苑,眼里含着一包泪,声音软软糯糯的和她道别:“姐姐,我要走了,以后一定要经常来看我哦,有时间的时候也可以给我打视频电话。”
贺苑这次终于没忍住,蹲下来,抱着她哭得不能自已。
那幅画轻飘飘地落在了她们身边,画上的一大一小脸上都洋溢着明媚的笑容。
十五岁的生日。
贺瓷提前半个月就开始期待。
因为这次爸爸妈妈和姐姐都会从国内来看她,这是他们约定好的。
她早早起床,穿上姐姐送她的裙子。
可是飞机晚点,她从早上等到晚上,眼皮都睁不开。
门外终于传来动静,她飞速跑出去,笑容却凝固在了脸上。
贺苑又一次爽约了,她没来。
十九岁,贺瓷大三在读。
临近贺苑的预产期,她比姐姐还紧张,一天要发无数个消息回国询问情况。
贺苑孕周满了之后,她恨不得飞回国,可是学校要上课,还好预产期那天是周末,她请了两天假,准备当一回空中飞人。
谁知陈以蓓急着出来,贺苑发动的时间比预产期早了一天,贺瓷临时改票,在中转机场狂奔,胸腔都要炸开。
之前她们约定好,贺苑想让贺瓷陪她进产房,剪脐带。
贺瓷不想食言。
紧赶慢赶终于赶上了,见到贺苑疼得满头是汗的样子,贺瓷忍不住眼圈通红,小声说道:“早知道当初你问我的时候,我绝对不支持你生孩子,这么痛,这么危险。”
贺苑抱了抱她,努力在嘴角扬起一个笑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小瓷,我好爱你,永远都会爱你。”
这是她第一次对贺瓷说我爱你,难得地没带上“姐姐”这个主语。
那时候的贺瓷只当她难得感性,没能听懂藏在这些话之后的深意。
贺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将陈以蓓生了下来,陈家上下都很高兴。
只可惜贺瓷马上就要离开了,没有办法一直陪在贺苑的身边。
这次又是爸爸妈妈送她离开,道别后,离开前,她最后扭头看了一眼病房。
婴儿床推到了贺苑的床边,贺苑和陈弘新都在逗着小宝宝,贺苑很温柔地在和蓓蓓说话。
不知为何,被无边无际的落寞包围,贺瓷的眼眶里迅速涌起了薄薄的眼泪,眼睛的景象都变得模糊。
从小到大,她在这个家里为什么总是像一个局外人?常常觉得自己没法儿融入。
-
完整的梦境开始破碎,锋利的碎片刺进贺瓷的心脏。
晶莹的泪水顺着眼角滑下,贺瓷只觉得好热,浑身上下像火烧过一遍一样。
身下的床垫很舒服,想躺在了柔软的棉花糖中。
沉重的眼皮不愿意睁开。
意识尚未完全回笼,贺瓷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迷迷糊糊间听到了两人的谈话,她只能认出裴寂的声音,他在和一个女人说话,是谁?
裴寂压低声音问道:“只淋了一会儿,怎么会烧得这样严重?昨天晚上输液的时候体温降了,但今早又烧了起来,反反复复。”
“不仅仅是淋了雨,更多是急火攻心,您刚才说贺女士前段时间工作忙,睡眠不充足,抵抗力也会有所下降,”女人总结道,“方方面面综合的原因导致了她的反复高烧,一直睡不醒的大部分原因是在补眠,您不用太担心。”
急火攻心?
贺瓷费劲地想,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什么时候急火攻心了?
想着想着,在祁家的别墅里发生的桩桩件件都重新填满了她的记忆,贺瓷的心脏一阵剧烈下坠,失重感让她猛然睁开了眼睛。
裴寂和家庭医生正站在她的床边说话,贺瓷轻轻拉了拉男人的衣角:“裴寂。”
见她醒来,裴寂弯腰去探她额头的温度,柔声问道:“怎么样?还难受吗?”
贺瓷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
女医生松了口气,叮嘱道:“贺小姐醒了就好,退烧之后需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放宽心,不要过度忧思,这段时间饮食上有多加注意。”
家庭医生道别后,管家领着她离开。
贺瓷靠在床头坐了起来,只觉得头痛欲裂,问道:“现在几点了?我发烧了?睡了多久?”
她一边问一边扫视了一圈房间,是裴寂的主卧,房间里只有他们二人。
“已经星期天上午了,之前敲你门一直不给开,所以我拿了钥匙开门,发现你湿淋淋地躺在椅子上睡着,额头滚烫。”裴寂轻揉她的耳垂,“你傻不傻?特意在阳台上开窗淋雨。”
注意力一直放在贺瓷身上,裴寂自然是注意到了她在房间里寻人,将床头柜上的温盐水递给她,解释道:“糖豆抵抗力差,而且她如果肺部感染,会好得很慢,我强制将她和你隔离了。”
贺瓷接过裴寂手中水杯,抿了一口水,直皱眉。
温盐水的味道并不算好。
“贺苑在这里守了你一宿,可是公司的事情离不开她,天亮之后才离开,”裴寂接过她手中的水杯,“你想见她吗?和她聊聊。”
贺瓷看向窗外,雨已经停了,阳光也冲破了厚厚的云层。
但她心里还是湿漉漉的一片,像是台风过境,满目疮痍,狼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