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说去还是回国的问题,相比于一点就炸的贺苑,贺瓷却变得冷静下来,问道:“我已经二十五岁了,现在连回国这种事都不能自己做主吗?”
“还是说,我难道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吗?这座城市有我不能见的人吗?需要你们把我藏在国外二十年。”
尽管这种话听上去有些离谱,但贺瓷从小到大不止一次有过类似的想法,尤其是在学生时代看了大量的书籍和影视作品,脑子里冒出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父母爱子,怎么会舍得让幼女远渡重洋离家二十载呢?
她甚至一度以为自己不是贺家的孩子,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样貌越来越像母亲和姐姐。
她又想,或许接受并不是所有父母都那么爱孩子,是成长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堂课。
听见她的话,贺苑的身子一僵,语气却是依旧镇定不露破绽,说道:“你成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她皱眉解释道:“现在竞争压力很大,国内的就业环境并不好,我只是希望你的生活可以轻松一点。”
没从她身上找到异样,贺瓷暂且压下了心中的疑惑,摇头说道:“我现在没觉得累。”
“小瓷,你从小到大都很听话,我希望你这次也能听姐姐的话,”贺苑走到她的身边,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腕,放软了语气,“明天收拾一下东西,后天就离开,好不好?”
“不要。”贺瓷撇撇嘴,“我不走。”
“我已经帮你买好机票了,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贺苑一锤定音,朝着门外走去,“别倔了,出来吃饭吧。”
“贺苑,你不要把话说得这样冠冕堂皇,”贺瓷很难得地直呼她的姓名,“也不要总是把我当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其实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贺苑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贺瓷继续说道:“我知道从小到大,你一直不喜欢我,对我的态度也是眼不见心不烦。”
贺苑的手垂在身侧握成拳,指甲都要掐进肉里。
贺瓷吸了下鼻子,继续说道:“自我记事以来,我记得有段时间我很想亲近你。”
就像所有喜欢漂亮姐姐的小女孩一样。
“但直到你说了一句话,你说,”贺瓷的语气变得很艰涩,“我能够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因为你的怜悯心。”
贺瓷见陈弘新一直在对自己使眼色,示意自己别再说了,她却没有理会,势必要把藏在心里好多年的话说个痛快。
“从那之后我便明白了你对我的态度,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妹妹,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我也知道自己像是外来物一样,闯进了你们原本牢不可破的三口之家。
“大家都说爸爸妈妈四十多岁老来得女,肯定把我当成掌上明珠,从小就把我送到国外,接受最好的教育,可真正宠爱小孩的父母又怎么会把六岁的小孩一个人送到国外?
“从小到大,你们只会不断对我进行道德绑架,逼迫我听大人的话,我想要当爸爸妈妈心中听话的小孩子,我不想让你们厌弃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妥协,一次又一次在机场看着家人转身离开,从一开始的撕心裂肺,到后来麻木不仁。”
贺苑终于回头看她,眼中的无措和迷茫裹挟着不易察觉的痛苦。
见贺苑的眼中有水光,尽管心中不忍,但贺瓷还是继续说道:“我好累,不想再继续妥协了,不想再做那个所谓听话的孩子。
“我能理解你对我的疏离,理解在你眼中我带着原罪的出生,希望你也能理解我这些年的痛苦,京西这么大,既然你不想见到我,我可以离你远远的,不会来碍你的眼。”
贺瓷向前走了一步,在贺苑面前站定。
“贺苑,如果你实在介意我和你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你就当世界上没我这个人吧。”贺瓷很残忍地划清二人之间的界限,“你当我死了,死在了三年前的那场车祸里。”
啪——
贺苑的这一巴掌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陈弘新反应过来,连忙从沙发上弹起来,去握贺苑的手腕,“使不得使不得,消消气啊。”
贺瓷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贺苑愣了几秒,推开姐夫伸过来拦住她的手,不顾两个小孩在后面喊她,跑出了家门。
楼下传来剧烈的摔门声,贺苑泣不成声:“我保护了她这么多年。”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也不再需要我们所谓的保护。”陈弘新去擦妻子的眼泪,“有些路她得自己走,有些人注定她要遇见、要重逢,这是她的命,她现在也有为自己选择负责的能力。”
他叹了口气,说道:“没想到小瓷现在竟然在西达上班,看来裴寂早就知道我们当年说了谎,你说他会不会……”
“不会,”知道丈夫想要说什么,贺苑说道,“只要他还在意他的小孩,就不可能会对贺氏动手。”
这倒也是,陈弘新看着窗外的雨,“哎呀”了一声,“怎么又下雨了,也不知道那孩子带伞没有。”
他瞅了眼妻子的脸色,继续担忧地说道:“她情绪这样激动地跑出去,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
从贺苑家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其实贺苑的那一巴掌力道并不重,但贺瓷却觉得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疼,热度一直蔓延到了全身,温度越来越高,烧得她大脑都嗡嗡作响。
贺瓷从单元门出来还未走几步,下午好不容易停下的雨又下了起来,雨珠逐渐连成细线,成年人没有随时随地哭泣的特权,但在雨水的遮掩下,泪水就可以簌簌落下。
雨水将体内的燥热浇灭,贺瓷贪图这一刻的沁人的凉意,这个点大家几乎都在吃饭,无人经过。
一直以来压抑着的迷茫和委屈此刻也爆发了,她蹲在地上,将头埋在手臂中,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来这里之前,贺瓷想过无数种可能,她们会吵架会争执,唯独没有料到姐姐会对她动手,毕竟父母在世时都没有这样打过她,最严重的情况不过是用戒尺敲手心。
她只是想回国,想回到有亲人的地方,是犯了什么弥天大错吗?为什么贺苑要这样对她?
贺瓷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哭得不能自抑,一辆车缓缓驶来,在她的身边停下。
车灯将她周围完全照亮,她原先藏在黑暗中的情绪也无所遁形,贺瓷眯着眼睛去看车牌,很陌生。
后座的车窗降下,裴寂手肘支在车窗上,说道:“怎么又把自己淋成小狗一样?”
之前两个月都没见几次面的人现在连着两天遇到,倒也是稀罕事。
贺瓷刚在贺苑那儿受了一肚子火,此刻情绪乱糟糟,脑子晕乎乎,也顾不得上下级之间的地位差,破天荒地顶嘴道:“哪里来得‘又’?裴总怕不是记错人了。”
还不等裴寂说话,驾驶座的车窗也降了下来,男人很张扬的笑声逐渐清晰,“好久没见裴寂吃瘪了,我今天邀请了一些朋友来家里玩,就在前面那栋,你也一起来?”
看着男人陌生的脸,贺瓷吸了下鼻子,鼻音很重:“我不上陌生人的车。”
刚才哭得头有些晕,贺瓷还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用手按了一下眉骨,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丢脸和秋夜的凉意,在心里祈祷着裴寂他们能快点走。
但事不遂人愿,车门关上的声音传来,很快,贺瓷头上的那片雨便停下来。
裴寂在她身前蹲下,递给她一把伞,露在衣袖外的手腕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腕表,“哭够了就回去吧。”
“裴总干嘛要用车灯照我?”贺瓷觉得好累,也不想再戴上社交的面具,她有些任性地没有去接他手上的伞,下巴垫在手臂上,偏头去看另一侧的灌木丛,小声嘟囔,“我的情绪都跑光了。”
“那我走,你继续?”
贺瓷扭头去瞧他,这回终于在他的眼中捕捉到了点转瞬即逝的笑意。
贺瓷抿了一下唇,乖乖接过了裴寂手中的伞,说道:“谢谢裴总,又麻烦您了。”
裴寂站了起来,抚了一下自己西装上的褶皱,说道:“明天午休的时候你来一趟我的办公室。”
他手上的伞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举高,又有雨丝飘在了贺瓷的脸上,她也紧跟着起身,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回了声好,她又变成了那个处事妥帖周到的贺瓷。
“你今天上午看到了我女儿的脸。”
可裴寂却开了口,眼神一刻不离她那张被雨水打湿却依旧素净美丽的脸,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破绽。
贺瓷一愣,心中警惕,他该不是因为这个想要将自己辞退吧?所以这次雨天送伞是那棒槌前t的那颗糖?
胡思乱想间,她急忙保证道:“她只露了眼睛,我没看清您女儿的长相,我保证我什么都不会乱说的。”
她的眼神很诚恳,却没有裴寂想要的东西,他的喉结滚动了下,说道:“我需要你签一份保密协议。”
这才意识到是自己脑补过了头,贺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没问题。”
贺瓷撑开伞,目送着他们离开。
车子走了之后,贺瓷才看到不远处的贺苑夫妇,陈弘新手上拿了一把干伞,看上去像是给她来送伞的。
见自己注意到了他们,姐夫朝着她挥了挥手。
但贺苑却一直盯着离开的那辆车,直到它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