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虎鲸的彩虹08
贺美娜心中禁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
为什么留下来?留下来做什么?
传统文化特有的留白意境其实超出了贺美娜的理解能力。但她不是没有被追过。那些进可攻退可守的试探,直接或含蓄的告白,令后知后觉的她终于发现这句话确实有些微妙,而不是她过于敏感。
本土派和海归派之间那种无形无色又无处不在的隔阂,这一刻成了男女之间薄如蝉翼,欲破不破的窗户纸。
回过头去追究几时开始的也没有意义。贺美娜可以确定自己没有给过任何暗示。
但现在需要给一些了。
“如果您不打算跳槽的话,我建议别去见他。”
“为什么。”
“他是个非常有说服力的人。”
鲁堃的眉毛几不可见地皱了皱,轻轻放下录音笔。
“你是第一人选。他一定找过你。但他并没有成功说服你去维特鲁威帮忙,不是吗。”
“他说服了我做他女朋友。”
鲁堃脑中一片空白。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任何闪躲,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坦诚地看着他,仿佛是在一张宣纸上,滴下了一滴饱满而凝重的墨水,洇染开来,破坏了所有的留白之美。
她知道。她知道他的心思,所以才说出这件私事来婉转地叫他死心。
“哦,原来如此。”他听见自己用一种很轻松而空洞的语气说,“原来如此。”
鲁堃重新打开录音笔。
“因为DF中心卖掉了专利,你要回国;现在明丰买不回这项专利,你要离开。你是不是过于任性了一点。”他淡淡道,“不要觉得谁都会一直无条件地等你回头。”
“贺博士。明丰不会给你第三次机会了。”
“我知道。”
“那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
鲁堃关上录音笔。
贺美娜起身,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您怎么看出来我的作业有人代笔?”
鲁堃兀自出着神,仿佛不想再和她多说一句。但在她离开之前,他还是开口了。
“我也帮女朋友写过论文。”
这还是尚诗韵第一次来贺美娜的办公室。她惊讶地发现这间用磨砂玻璃隔断出来的办公室真的很小,小到她都不敢太大力地叩那扇半开的门,生怕一不小心直接敲到贺美娜的脑袋。
她抱着文件夹,倚在门边,静静地看着贺美娜与一名技术员交接工作笔记。
“……这里的步骤我已经优化过了,一定要注意温度。”
“这笔记写得真详细。”
“希望用得着。”
“贺博士的办公室真小。”没有耐心等下去,尚诗韵开口了,“同时容纳三个人也太挤了。”
技术员早就听说过尚诗韵的艳名,此时一见更是惊为天人,连连道:“还好还好,不挤不挤。尚经理快进来。”
尚诗韵只是笑。贺美娜对技术员道:“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后续还有需要的话,你可以给我发邮件。我的电子邮箱写在扉页上了。”
“好的好的。”技术员双脚粘在地上,眼珠子则粘在尚诗韵身上,一动也不动。尚诗韵见怪不怪,道:“我要和贺博士单独说几句话。”
技术员这时才明白过来,满脸通红地出去了。
待他离开,尚诗韵悠悠道:“你知道他们只会把你的工作笔记收起来,然后永远不看吧?”
“知道。所以我给的是复印件。”贺美娜看着她,“酒醒了?”
尚诗韵坐下来:“早就醒了。你说你很忙,我也很忙的,好不好。”
“忙一点好。请坐。”
她的个人物品并不多。尚诗韵自顾自地从办公桌上拿起穿着瑰蜜金铠甲的女战神美娜。
“很漂亮。和你的马克杯是截然不同的品味。”
“朋友送的。”
“危从安?”
“他送的收起来了。”贺美娜拿起桌上的一盆绿植,“这个我不打算带走。送给你。”
尚诗韵接过那盆只有掌心大小的绿植。一簇簇线形叶片厚重笨拙,香气也极浓烈莽撞:“迷叠香?不会是那次吃Oakase带回来的吧。”
贺美娜当做没听出她的调笑之意,道:“去生物园参观的时候在路边摘的。养了快一个月,根已经长出来了。你的办公室有窗户吗?”
尚诗韵四下张望着这个没有窗户的小隔间:“当然有。傍晚可以看到非常美丽的落日。”
“放在窗台上。一周浇两次水。很好养活。”
“好。作为交换,”尚诗韵将计划书轻轻扔在桌上,“这个我不打算独享。给你。”
贺美娜接过那份计划书,翻了两页:“……这是你上次让我给出意见的计划书。”
一种新型的,可以和洛思乐替尼单抗联合使用的精氨酸甲基化激酶抑制剂,目前研究表明它能够降低耐药风险,以及对TNBC的原代细胞也有一定的杀伤作用。
“这项专利已经买回来。五十万。是不是比你的9062N87便宜多了。”
“确实。”
“你的表情明明在说便宜没好货。”
“9062N87加一点非人灵长类的实验数据就能上临床了。这个还差得远。”
“所以大有可为啊。孟部长通过了这个项目,拨了两百万的预算给我试试。许部长叫我在新药中心选一个PI。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贺美娜微微睁大了眼睛表示意外。尚诗韵笑了笑,继续畅想未来:“今年我们用两百万把数据做好看一点,拟好预算,等明年年初GKA(gkaseactivator,葡萄糖激酶激活剂,一种II型糖尿病治疗药物)那个项目上了临床,就可以大展拳脚了。”
“谢谢,很荣幸。”
尚诗韵眼睛眯起来:“从来只有我发‘荣幸卡’给别人。”
贺美娜用一条午睡毯卷起马克杯和女战神,放进帆布袋里。
“如你所见,我已经在卷铺盖了。”
“你真的很容易就放弃一些东西,确定不后悔?”
贺美娜没有说话,只是收拾自己的随身物品。尚诗韵起身去关上门,又袅袅地走回来坐下。
“我那天晚上喝了酒。说了些不体面的话。如果你是因为不想和我共事所以辞职,没必要。明丰很多项目,这个给你,我做别的。我们以后不会有任何工作上的交集。”
“我可以把它当做一种道歉吗。”
尚诗韵一歪头,将乌黑秀发拨到耳后:“我说的都是事实。只是语气不好。”
“9062N87项目做不成,你也不高兴。”
“是啊,没能成功的人或事,我总会念念不忘。”
贺美娜淡淡道:“还是忘了的好。”
尚诗韵不语,又道:“听说上周五他去科创局上课了。你知道吗,科创局的讲座不是谁都可以去听的。以前只有科创板上市公司的老板才会收到邀请。”
她说:“一回来就找到了这么硬的靠山。看来蒋毅有得头疼。”
“类似问题我们讨论过了。”
尚诗韵笑了起来:“对。你说过我们的眼光都不算坏。”
“现在我终于明白,他是为了避开名花有主的你,才放弃了麻省市场。然后为了能和恢复单身的你有发展,所以回来格陵。”她用一种听不出是嘲讽还是羡慕的口吻道,“真是可歌可泣。”
“我们周末去摘葡萄了。你喜欢喝葡萄酒吗?酿好了送你一瓶?”
尚诗韵一怔,复又笑了起来。
她还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原以为那番话至少会让他们闹上十天半个月,甚至分道扬镳,结果反而促进了他们的感情。
“你们的喜酒我就不喝了。但你那天想说的话现在可以送给我。”
“醒了的尚诗韵不需要听。”
尚诗韵坚持:“不,我想听。”
贺美娜叹了一口气。
“如果时间倒流,你会拒绝戚具宁,不去万象金乌吗?你会配合危从安,做婚前检查吗?重来一次你做出的选择会更合心意吗?不会的。即使你已经走在了一条康庄大道上,也总觉得没选的那条路风景更好。”
“可是一滴水不能汇入两条河流。”她说,“这就是我那天晚上想对你说的话。”
尚诗韵拨了拨头发,笑道:“真奇怪。如果换了一个人说这些话,我早就起身走人了。但是你说的我好爱听。可以多说一点吗。”
“没有了。”贺美娜摇头,“我已经说得够多了。”
尚诗韵刚才问她轻易放弃一些东西后不后悔,其实没有什么选择是容易的。但贺美娜确实不太容易因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而后悔。她不后悔和戚具宁去美国,也不后悔和他分手回国,更不后悔现在和危从安发展下去。她在生命的任何节点做的任何决定,也许会痛苦,也许会犯错,但不会时过境迁了还反复纠结。因为她不仅有能力对自己选的那条路负责,同样地,也有能力对自己不选的那条路负责。
尚诗韵眼帘微阖,看不出她到底怎么想的;未几,她抿了抿嘴,道:“不是说互相支持,互相鼓励吗?你真要走,推荐一个人给我。”
贺美娜取下一张便利贴,唰唰唰几笔写好递给尚诗韵。后者接过,看了一眼便折起来:“我送你去停车场。”
“不问问我为什么推荐这个人?”
“不用问。你和鲁主任推荐的一样。”尚诗韵眨眨眼,“一滴水确实不能汇入两条河流。但我永远会有pnB。”
其实绝大部分的离职很低调。电视剧里抱着装满个人物品的纸箱,在众人的注目礼下落寞地离开,这种场景其实很少见。例如贺美娜现在只是拎着一个帆布包,和尚诗韵边等电梯边聊天,若是忽略她颈上已经没有工牌这一点,和平时下班没有什么两样。
“录音呢?”
“什么录音?”
“装傻?那天你到底录音了没有。”
“你猜。”
电梯门打开,正在说笑的鲁堃和史喻今齐齐擡起眼来望着电梯外的美人。
气氛融洽平和,完全看不出来电梯内的是一对死敌,电梯外的是一对情敌。
尚诗韵笑道:“这么挤?我们等下一趟。”
鲁堃微微一笑,伸手过来关上电梯门。
“鲁堃对你有好感,你知道吗?”仔细端详着贺美娜的脸色,尚诗韵笑道,“看来是知道了。那你知不知道史喻今和鲁堃一直想把对方弄走?你猜孟部长和许部长又是什么态度?”
“光是听就觉得累。”
“算了。你反正要走了,说这些也没意义。”停了停,尚诗韵又道,“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不讨厌。”
“为什么?”
“有时候我能在你身上看到危从安的影子。”
闻言尚诗韵将贺美娜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你身上可是一点戚具宁的影子都没有。”
贺美娜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
“我们现在的关系,熟到可以谈你的前男友,但并没有熟到可以谈我的前男友。”
“那我们现在的关系,有没有机会一起去火焰山吃水果冰沙?”
“有。最近出了一种新的冰沙,开心果味,叫做鬼口水。”
“礼尚往来,我请你吃随便小炒。”
“你不是说随便的东西不好吃吗。”
尚诗韵笑道:“偶尔吃一次也不错。”
安娜夫妇的Schat小剧场
贺美娜:我辞职了。
危从安:刚才在忙。
危从安:感觉如何。
贺美娜:被上司揭穿男朋友帮我写作业的那一刻,有点惭愧。
危从安:布置作业的不尴尬,你有什么好惭愧的。
贺美娜:哪里露馅了呢?我看了所有作业也没有看出来。
危从安:我看看。
危从安:大概率是革故鼎新那个成语。
贺美娜:革故鼎新?我看看。
贺美娜:我怎么可能用自己都看不懂的生物公司改革大计来造句?乱来。
危从安:我的错我的错。罚我吧。
贺美娜:罚你什么。
危从安:随便你。我都行。
贺美娜:说起来,被男朋友的前女友送到停车场并拥抱作别的那一刻,有点奇怪。
贺美娜:为什么不说话。
贺美娜:在想是哪一任?
危从安:+1。
危从安:+2。
危从安:就这个话题,我不介意你多说几句。
危从安:不要做无谓的抵抗。我特地等到你无法撤回才计数。
贺美娜:不算。
危从安:你说了不算。
贺美娜:我说了算。
危从安:同意。
贺美娜:……停止玩文字游戏!
危从安:那玩什么游戏。
贺美娜:老规矩。石头剪刀布。
危从安:不是我不想玩,只是这个游戏我从来赢不了你。为什么?
贺美娜:因为我不仅长得美,想得也美。
危从安:嗯。
危从安:颜之有理。
贺浚祎从周六上午开始头重脚轻,口苦咽疼,到了周日晚上所有重感冒和上感的症状陆续出现。他对自己的免疫系统极度信任,不吃药在家躺着挺了两天,终于在周一晚上吃完饭后心跳飚到了一百四。
因为上次议亲不顺利,他和女友小陈两人闹得不是很愉快。而贺天乐也在参加完议亲宴后就被送到了妈妈那边。于是贺浚祎谁也没说,一个人开车去了他治湿疹的那家私家内科诊所。
结果中年医生一听说他感冒发烧心跳快,连听诊器都没拿,叫他赶快去大医院:“真有啥事我再给你转过去不是浪费时间嘛。”
贺浚祎不敢开车:“我坐你们门口那台救护车过去。”
医生不想惹麻烦:“司机不在,要等调配。你自己开车还快点。”
他只好从诊所出来,咬着牙自己开车去最近的三甲。
当然,在三甲的急诊他这种情况根本算不上严重,分流后排了约四十分钟才看上病,一个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的年青医生问诊后开出几份检查单来,先做心电图,除了心动过速其他正常:“问题应该不大。再把这几项检查一下。”
站在那张胸闷胸痛处理流程图的海报旁边,贺浚祎处理了几桩生意,又录了一份遗嘱视频存在手机里,然后安安静静地等血检结果。
又过了半个小时血检结果出来。超敏蛋白C超标,但心梗相关指标正常,医生开了处方叫他回社区医院消炎。
周三下午,在社区医院打针的贺浚祎从Schat上转了一笔钱给贺美娜。
“这是给张家奇的媒人红包。我发给他,他没要。你和他老婆不是闺蜜吗?帮我转交。”
眼看要过24小时了,她还没有收。贺浚祎又发了条消息:“咋了?这么忙?我吊着水还在给你发消息。你有我惨?”
说着他调出昨天下午打针时拍的照片,发给堂妹。
到了中午贺美娜才回复:“这两天在听讲座没注意看手机。你怎么了?病了?”
“细菌感染。差点交待在医院里,连遗言都录好了。我发你一份你帮我保存。”
说着他把时长三分钟四十秒的遗言视频发了过去。
五分钟后,贺美娜打了个电话过来。
“什么时候病的?什么细菌这么严重?心动过速?是感冒引起的心肌炎吗?心梗三项查了吗?你在哪家医院?”
“上周末开始不舒服,现在好点了。不是心梗,指标正常。不用来看我,医生说我不用住院,在家门口的社区医院打打针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