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乌鸫的逑偶10
周一上午九点,危从安准时来到维特鲁威。
这还是他第一次实地来到这家公司。维特鲁威开业时他在纽约分身乏术,于是戚具宁和他开通视像,直播整场庆典流程。万象继承人年纪轻轻,初出茅庐就打了个漂亮的收购战,许多媒体到场采访。整个场地庄重典雅,整场典礼朝气蓬勃,连一贯自由散漫的戚具宁也西装革履地站在台上作了一番意气风发的发言。
直到他在闪光灯下揭开蒙在文化墙上的红色幕布——
那是达芬奇名作《维特鲁威》的立体浮雕。完美比例的人体和真人同样大小,流畅优美的肌肉线条一如达芬奇的笔触,但脖子上面的那颗脑袋,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仔细端详,居然一半是危从安的五官轮廓,一半是戚具宁!
看清了这不伦不类的怪物,危从安先是一惊,旋即勃然大怒:“现在,立刻,砸了!不然就地拆伙!”
弗兰肯斯坦·戚狂笑着指向浮雕的腰间:“你看,为了满足那帮老古董,我还系了条纱巾。你就不能放开心胸,接受这件艺术品?”
“不能!”
“这代表了我们合作无间——”
“戚具宁!”
“所以这画上的两个人代表了你和戚具宁?”
一把熟悉的男声在危从安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回忆。
“维特鲁威是一个人。”
危从安边解释边转过头来。出声的是张家奇。挽至肘间的浅蓝衬衫,深色西裤,一头浓密鬈发束在脑后,背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两只手插在裤袋里,和做他助理时的装扮一模一样。
不待危从安再次出声,张家奇将手中一物朝他抛来:“接着。”
危从安下意识接住。定睛一看,是他放在TNT纽约办公室,工作时用来释放压力的棒球。
他记得他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后来却没有找到。不知道怎么兜兜转转又到了张家奇手里。
“朴皮特寄给我,让我转交给你。他在BNP还不错。”BNP即危从安介绍的那家私募基金,“他说如果你有了新的联系方式,一定要告诉他。”
“你怎么来了。”
“来求职。”张家奇上前一步,大加称赞,“这幅画有点意思,隐私部位安装着一部AED,既含蓄又实用。不过脑袋感觉是后装上去的,颜色不太一样……”
“你即使不想留在TNT,我也给你写了推荐信。我的推荐应该还没有那么快失效。”
张家奇抱起胸来,咧嘴笑道:“做生不如做熟。还是跟着你比较安心。”
“我那天是开玩笑。我对万象没兴趣。这里也不适合你。”
“哪里不适合。我看这里还不错。文艺范儿,适合我。”
“工作量会比以前多一倍甚至更多。薪资待遇会下降50%甚至更多。”
“危从安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我是那种只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的人吗。跟着你吃香喝辣了那么久,现在清粥小菜就当换换口味。人事部在哪里?我找谁办入职手续?”
危从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看着他,一言不发。
张家奇哈哈一笑:“我知道你非常感动。但你不是那种会‘紧紧拥抱,捶打后背,然后发誓做一辈子好兄弟’的性格。所以繁文缛节就免了吧。”
“我确实很感动。”危从安道,“但感动不能解决实际问题。你做出这种决定,和你老婆商量过没有。”
“放心。都安排好了才来陪你打这场仗。”张家奇捶了他的胳膊一下,“我们两个强强联手,何愁大事不成。”
危从安先是不动,然后摸了摸被他捶打的部位:“这次恐怕还得找个新药研发的专家。”
“这还用头疼?找贺美娜博士不就行了。”
“已经把你拖下水了,不能再害了她。”
“行。那我来整理专家名单。”
说话间,一名身穿职业套装的短发女子朝他们走了过来。她面容俏丽,举止干练,已经恭候多时:“危总好。我是Jenny。这位是?”
张家奇看了危从安一眼;后者道:“这位是张家奇,我在TNT的助理,和我一起过来。”
虽然与戚具迩的指示有一定出入,但Jenny立刻道:“张总助您好。您的员工证和入职资料将会在下午两点半送到您的办公室。”
她又对危从安道:“戚总已经从总公司调了前台过来,下午到岗。我先带两位参观一下。”
“二楼需要刷卡进入。您的工作证有最高权限。”
危从安接过她递来的工作证,放进裤袋:“不要惊动员工。”
“明白。这边请。”
一楼办公区,二楼实验区,各自又划分出三四个区域,看上去分工明确,运行有序。只是明明酷夏的天气,这场sitetour无端端地叫张家奇有了种“萧索”的感觉。大概是中央空调开得太冻了,又或者灯光不够明亮的原因,和有气无力,大肆摸鱼的员工可能也有些关系。
参观完毕,危从安对张家奇道:“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张家奇笑道:“TNT格陵分部成立之初只有一条电话线。这里至少还有几盆绿植几个人。”
见他主意已决,危从安不再废话,挂上工作证,叫Jenny通知下去,中层及以上管理人员十点整在会议室集中开会。
说是开会,不如说是互相认识,试探,敲打。危从安在国外呆得久,不代表他不了解这一套。初来乍到,入乡随俗,他也免不了说些曲意奉承的话,表些模棱两可的态,许些虚虚实实的诺,叫维特鲁威在此人事动荡之际至少维持表面的一团和气。了解了公司构架,人事和运作的现状之后,他便立刻开始投入工作。
不查不知道,马华礼在位时做的一系列破事着实叫这位新上任的CEO头疼。戚具宁收购拜耳酊时拿到了四十多份酊剂生产配方,后来又经由危从安拿到了美国几大著名化学试剂品牌的区域代理权,就靠这两块业务,维特鲁威这几年一直运行良好。但自从马华礼上任以来,在蒋毅的指示下,这些业务已经卖的卖,转让的转让,大部分收益都输血给了万象总部。要不是仪器设备不好卖,技术证书不能转让,估计实验室也早被搬空。
维特鲁威是危从安踏入商场的第一份答卷,被糟蹋成这样,实在令人痛心。看着维特鲁威这几年的财报,他怒极反笑,叫在一旁整理资料的张家奇十分不解:“马华礼也是厉害,到哪哪就寸草不生。维特鲁威这两年利润下降得很厉害。”
“当然厉害了。你听听——过去三年里,维特鲁威的营销投资费用占比分别是29.6%,42.1%,69.3%。研发投入是40.8%,23.6%,10.1%。”
他将文件扔在桌上。
这原是马华礼的办公室,富丽堂皇,与万象总部蒋毅的办公室是同一风格,只是面积上缩小了近一半。
“一家生物科技公司,轻研发重营销到了这个地步。”
“你是大股东,你应该知道。”张家奇道,“你不知道,只能说明这两年你没管过。”
危从安无言以对。公司财报确实年年都会对股东披露,以他的眼力,不至于看不出来其中的猫腻。之所以没关注,一方面是工作太忙,另一方面也是他这两年心情不太好,很多事情都推给了律师和会计师处理。
现在翻旧账有难度。所有通过借款、投资把钱转出去的手续和合同,虽然弯弯绕绕,但都合法合规。马华礼这种草包能把挪用公款做得天衣无缝,明显是关泰和蒋毅在后面指点和撑腰。
张家奇还在看人事资料。和谨慎的资金流动相比,这两年的人事变动则非常简单粗暴。马华礼本是销售出身,上任第一件事就是空降自己的团队替换了原来的销售人马。至于研发方面更是如同玩笑一般:“维特鲁威目前的研发总监本来在天禾药业担任肿瘤诊断部的部长,因为婚内出轨女下属,原配闹得太凶不得不自行离职。马华礼和他有私交,把他弄来了维特鲁威。原来的研发总监一气之下不干了,许多项目也中止了。”
“你知道得倒挺详细。”
张家奇对危从安摇了摇手机:“哈哈,我已经加入一个工作群和两个私聊群,Schat新添了三位好友。”
他社交能力超群,和什么人都能聊上几句,这次更是没几个小时就已经打入员工内部。
“要来这里工作,当然事无巨细都要打听清楚。维特鲁威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怎么起死回生,就看你的了。”
危从安踱步至窗边。
以前他从鼎力大厦19楼的办公室窗户望出去是蓝天,白云,波光粼粼的百丽湾。而现在的风景是草地,行道,丰盈连绵的灌木。
怎么起死回生?当然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已经做好了收辞职信的准备,只是不知道销售部和研发部谁会先来请辞。”
中午戚具迩派窦飞来接危从安吃饭和置办行头,然后和约好的几家传统财经媒体见面,包括有《Pyraid》、《GElite》和《Cosopolitan》。访谈期间,危从安接到Jenny的电话,看到idar上多了两项内部事务,心下了然。做完访问,回到公司已经是下午四点。
两位前台已经上岗。纵是她们在万象总部的前台位置上见过不少人物,见危从安和张家奇两个人一前一后进来,也不禁心里喝了一声采,齐齐起身道:“危总好。”
回到办公室,张家奇的工作证已经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因为外勤所以缺席上午会议的销售总监,现在召齐了人马,把工作证放在了危从安的办公桌上。
他们的意思是哪怕赔点钱也要即辞即走。还没等新任CEO开口,他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起苦来,在万象和维特鲁威之间受了多少夹板气,吃力不讨好之类的,渐渐地用词也粗鄙不堪起来,就差指着危从安的鼻子骂他这个小白脸也不知道就怎么混成了个大股东,现在公司要垮了又跑来坐镇,外行指挥内行,他们受不了这等鸟气,还不如不干了。
蒋毅与锐意传媒关系一直不错,舆论造势是他惯用的手段。但现在新媒体不如传统媒体那么好掌控,容易反噬,动静也大,所以每每使用都要前后铺垫,巧妙隐晦。马华礼跟着学了点皮毛,就恨不得大刀阔斧地用在所有和他作对的人身上。这次集体辞职,正是马华礼的指示,务必要激得危从安显出丑态,然后录个视频剪辑好,等财经杂志那边的采访一发表,就放在网上炒几天,让这个扮猪吃老虎的年青人丢丢脸。
没想到危从安并不上当,不管销售总监怎么阴阳怪气地拱火,他还是客客气气地说了些场面上的话,一一握了手,又拥抱,字字真切,句句熨帖,惹得销冠那个人精反倒茫然起来。
他敏锐地感觉到,跟着这个有胸襟,有城府的外来客,要比跟着不学无术,狐假虎威的马华礼好得多。
但最后还是一齐走了。
刚把销售团队送到门外,研发总监一个人来提交辞呈。
可见张家奇所言非虚,研发部一盘散沙,他的手下与他离心离德久矣,
他一开口就是场面话:“很感谢维特鲁威对我的栽培——”
危从安刚应付完那一群人精,不想再费心费力地和尸位素餐的研发总监交涉。
“我完全理解。我接受你的辞职。辞职信和工作证交给Jenny,立即解除劳动合同,不用再叫你蹉跎一个月。”
大家都很冠冕堂皇,就看谁更诚恳。
危从安起身越过办公桌,友好地伸出右手:“维特鲁威祝你有远大前程。”
研发总监一篇腹稿卡在嗓子里,脸色白了红,红了白,勉强握了个手,起身就走。等他离开,危从安甩了甩手,走至办公室一隅,打开镀金水龙头,在整块绿水晶挖成的洗手池里好好地洗了个手。
Jenny手里拿着一叠辞职信,过来请示:“危总,这么大的人事变动,要不要请戚总——”
“从总公司调销售和研发过来?”危从安一边擦手一边道,“不必叫戚总难做。我有办法。还有,维特鲁威的一切信息都可以和戚总共享,不用特别问过我。”
Jenny是戚具迩的人,借调过来给危从安驱使,就是叫她既做秘书,又做眼线。这种双重身份在万象内部并不罕见——老人安排在新人身边,上级安排在下级身边,时时互通一些消息。她拿着一份工资两份福利,就要学会平衡两位上司的关系并在微妙的角力中保全自身。
她这还是头一次遇到直率地将这一潜规则捅破的上司。
“我对自己人不喜欢拐弯抹角。这种事不如摊开说清楚,免得私下猜疑,影响工作,你认为如何。”
他如此坦诚,Jenny心下一片明亮:“明白。”
“危总,是否需要重新装修办公室?”
“不用。这么富贵的装潢,很适合待客。”
这间办公室如此气派,哪里想得到它所代表的这家公司一日之中已经失去两大部门。
Jenny下午进来CEO办公室时,已经注意到办公桌上除了大摞需要批阅的文件外,还多了两副相架。一副应该是他的全家福,一副是他与戚先生的合照。
桌角放着一个骷髅造型的马克杯,一颗连底座的旧棒球——新官上任,身外之物就这么多。
能赚钱的东西都卖了;会赚钱的人都跑了;只剩下一堆账单等着付。维特鲁威就像一栋拆去大半承重墙的房子,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而他拿着自己的杯子,带上一点零碎小玩意儿,从容淡定地一脚踏进来,开始修修补补。
“今天的行程都结束了吗。”
“还有一项。”
六点二十,张家奇准备下班回家。
在TNT工作时,虽说需要24小时待命,但只要事做完,哪怕四点也可以收工。他站在空空荡荡的茶水间,看着显然很久没有使用过的咖啡机,深深叹了一口气。
外企和私企之间真是隔着一条天堑。
“还没下班?”危从安走进茶水间,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他从桌上拿起一块积木,仔细看,凸起面上印着iTOY的商标。
虽然知道,但张家奇并没有说是哪位员工:“孩子四点放学,妈妈六点下班。社会服务,家庭支持和职场妈妈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
危从安了然,点点头,把积木放回去:“安全第一。不能去二楼。不能影响其他人。”
“收到。我会处理。”张家奇突又想起一事,“对了,今天太忙,居然不记得给你入职礼物。力达准备的,看看合不合你心意。”
钱力达准备了一个扁扁的礼盒。危从安接过拆开,原来是一只水晶相架,玻璃下压着的,正是他们那天一起吃饭时拍的合照。
“多谢。”
张家奇仔细端详危从安的表情:“你今天这一刻的笑容最真心。”
他正赞叹,电话响起,是钱力达打来,问他几时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