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鳄鱼的眼泪11
危从安站在落地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林立的高楼。
楼与楼之间的缝隙里,有一条窄窄的蓝灰色,与天际相连,那是百丽湾。
戚具迩走了,在危从安婉拒了她共进午餐的邀约之后。
她不确定“Iwon’ttakenoforananswer”能不能触动危从安,所以走得有点狼狈,有点失望。
危从安双手抱胸,右手捏着那个棒球,攥紧又松开,如此反复三次;然后转过身,将棒球轻轻地放回相框前的底座上。
相框中的两位青年勾肩搭背,年青的脸庞上洋溢着欢乐而自信的笑容。
他突然很想抽一根烟。
不过他不会去废纸篓翻没抽完的烟盒;因为他应承过贺美娜戒烟。
即使她不在意,他也想实现对她的每一个承诺。
为什么学会了抽烟,也是因为和戚家姐弟混在一起。那时戚具迩在瞒着长辈做坏事方面是专家,偶尔被戚黛闻到也借口说是朋友抽烟,烟味染在了衣物上。结果有一天她在洗衣房里一边等着自己的背心热裤烘干,一边抽烟,被千年难得进来一次的戚具宁逮个正着。
戚具宁大喜过望,立刻奔出门去告状:“妈!妈!戚具迩抽烟!”
戚具迩一把抓住弟弟绊倒,骑在他身上,不由分说将烟塞进他的嘴里:“妈!妈!戚具宁也抽了!”
被拖下水的戚具宁气绝,胡乱擦着嘴:“又臭又脏!都是你的口水!这是乱伦!”
“我和谁乱也不和你伦。”见危从安站在不远处,戚具迩笑眯眯地招手,“小安。你来试试。”
危从安摇头。
戚具宁大喊:“不要放过他!”
危从安拔腿就跑;奈何姐弟两个一起上,很快把他给控制住了。
他挣扎:“吸烟有害健康。”
戚具迩双眼一瞪:“Iwonttakenoforananswer。”
曾经意气风发,任性跋扈,有理没理都要占尽上风的戚具迩,自己做了错事要拉着两个弟弟同流合污的戚具迩,在听大师说自己是一个好姐姐,狂笑着要他们跪下来谢恩的戚具迩——他原以为她是随着年岁增长变得成熟稳重,但现在看来与蒋毅的压榨脱不了干系。
危从安与蒋毅没有打过多少交道。但刚才戚具迩提到蒋毅时,整个人的状态都很糟糕。在戚具宁第一次来纽约找他时,他见过相似的眼神和语气:敬重而畏惧,亲密又厌恶。这是十数年如一日的职场精神暴力与调教,而戚家姐弟就是最直接的受害者。
在蒋毅摔碎瓶子后,戚具宁与危从安有过一段对话。
“如果我姐要的是一个完整的,没有玻璃珠的瓶子呢。”
“他会把玻璃珠弄碎了取出来的。”
“如果我姐要的是完整的珠子和完整的瓶子呢。”
“用两个瓶子就可以做到了。”
“你猜得很有道理。”
“因为你提出了很好的问题。”
“反正他总有办法解决。”
“是的。”
“哈哈哈,戚具迩快气死了,我从来没有看她这么生气过。能有个人教训教训她也不错。”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谢谢他,然后再找机会整死他。”戚具宁说,“我才不会像戚具迩那么傻,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
危从安拿起桌上手机,按下一串数字,拨出。
过了数秒,那边接通,但是没有声音。
他记得戚具宁的手机号码;想必戚具宁也记得他的。
两人就这样,像小孩子一般对抗着,沉默着。
良久,戚具宁不耐烦道:“哑了?说话!”
危从安单刀直入:“你为了买9062N87所以和蒋毅达成了协议,留在圣何塞直到UNI-T项目完全结束。”
戚具宁嗤笑:“戚具迩去找你了。她绝望到了这种地步?她就不怕你成为第二个蒋毅?”
危从安冷冷道:“然后你又解除了美娜与维特鲁威的合约,不许她再接触9062N87。”
电话那头重新陷入沉默,只有低低的呼吸声,粗重而愤怒。
“美娜。”戚具宁重复了一遍,“美娜——叫得这么亲热。见到她了?”
“见到了。”
“抱了没。亲了没。做了没。”
危从安没有回答。
戚具宁知道了答案。
“她和你分手了。她的人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怎么没有关系。我这不是还得恭喜我最好的朋友,终于得到了你的奶糖妹妹。”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重要吗。”
“当然。如果你早就知道——”
“呵!你对她有非分之想的时候,考虑过时间对不对吗。”
其实他们都没有那么强的道德感。争论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但有一件事情危从安一定要搞清楚:“是不是你冒充她来引诱我。”
戚具宁又沉默了。
“你要还是个男人,就坦坦荡荡,别敢做不敢当。”
戚具宁桀桀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从来没有这样阴森过。
他用一种很恐怖很空洞的语气慢慢复述。
“具宁去圣何塞了,这次是真的。”
“我要你来陪我,就像自由之路一样。”
“他回来了你才可以走。”
果然是他。是他从边明手里拿到了手机,然后冒充美娜发了消息。
虽然早已猜中,但由戚具宁亲口说出来后,危从安仍然感觉到了强烈的反胃与不适。
他只能抿紧双唇,免得呕吐出来。
“对。我不爱她,我折磨她。不仅如此,我还骗她说如果和我分手,闻柏桢就会撤资。如果UNI-T项目黄掉了,我让她全家陪葬。她就这样傻傻地在我身边多呆了半年。看着她想走又不能走的模样,我就觉得很开心,很痛快!”戚具宁用一种很卑劣的语气继续道,“危从安,你告诉我,你得到她的心了吗?不可能吧。她哭着说再也不想谈恋爱了。”
“丧心病狂!”
“你要告诉她么。你不会的。我太了解你了,危从安。你不会在她面前说我的坏话。虽然我是个混蛋,但更重要的是,你不会忍心她彻底否认自己的过去。那样她会受不了。”戚具宁缓缓道,“我记得当时你回了一句——‘你当我是什么。’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当你是傻子,很好骗的傻子。看着吧,以后你还会继续上我的当。”
危从安胃里终于平静了一点。
“也许吧。因为你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可怜的疯子。”
这过于冷静的语气激怒了戚具宁。他知道危从安在暗示什么,那是他最不能碰触的丧母之痛,于是大吼出声:“我可怜?!我什么没有,要你来同情?!”
他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正好验证了危从安所言非虚,于是愤愤地停止了咆哮。
“具迩姐拜托我的事情,我会做。但不是为了我们那可笑的友谊。是为了感谢Chi’s当时放了iTOY一码。”
“不不不,不是Chi’s放了iTOY一码。是你妈妈放了你爸爸一码。”戚具宁讥讽道,“大概是为了给你营造一个‘爸爸妈妈离婚了但依然很爱你’的梦幻童年。如果连这个都不敢承认的话,你可太没有良心了。”
“随便你怎么说。”
他这种举重若轻的态度愈发激怒了戚具宁。但他不再像刚才那样大吵大闹。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妈说略施小计就可以拖垮iTOY,我说我有更好的办法。然后你说,无论用什么办法打垮了iTOY都没关系,只要核心技术还在,就可以东山再起。我觉得你在说笑话。和Chi’s杠上,iTOY有什么生还的可能。你说,反败为胜往往只需要抓住一个契机。虽然你不知道那个契机是什么,但它出现的时候你一定会抓住它。如果一直不出现,你就自己创造一个。”
戚具宁讥讽道:“现在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好。我想我们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了。挂了吧。以后有什么事情,通过具迩姐联系。”
“等等。你也不差再帮我一件事。”
“什么。”
他又不说话了。
危从安非常反感他这种别扭的态度,正要挂掉时,戚具宁的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别让她知道,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烂人。”
“姑姑,我的手表好看吗?”一走出商店的大门,贺天乐就迫不及待地将崭新的儿童手表高高地举到贺美娜面前,“帅吗?帅吗?”
一只基础款的智能手表就能让一个孩子这样快乐。
贺美娜笑着摸摸他的头顶:“好看。帅。”
贺天乐欢呼:“我也有智能手表啦!姑姑,姑姑,我告诉你啊,你和我碰一碰就会成为好朋友的。只有成为了好朋友才能互相打电话。”
不只是碰一碰,还得下一个手机APP才行。贺美娜边走边操作,而贺天乐已经一溜烟地跑到前面去了。明珠广场的三楼是亲子消费专区,包括了服饰鞋袜,启蒙培优,游戏娱乐三大板块。除了最上面两层的美食专区外,就数这层楼最热闹,全是孩子们领着大人在买买买,学学学,玩玩玩。
贺天乐遇到一个同龄的小孩子就夸张地伸出胳膊,装着无意地展示一下自己的手表——虽然学校不允许佩戴智能手表上学,但他有些同学从一年级就有智能手表了,塑造自己的社交行为。袁晓苓早就要求贺浚祎给天乐买一个,方便自己和孩子联系。贺浚祎则认为既然你要和孩子联系,那就应该你买;反正他要找儿子,直接打胡苹的电话就行了,所以一直拖着就是不给买。
现在贺天乐终于有一块手表了,他想的倒不是和父母联系,而是终于可以和同学们加好友,构建自己的朋友圈,约着周末一起出来玩儿了。
贺天乐对着空气炫耀了一圈之后,马上接到了第一个电话,是姑姑贺美娜打来的,她就在不远处笑眯眯地对他招手。
“Hello!”他没有立刻跑过去,而是小大人般地通过手表问道,“姑姑,你打我电话有什么事吗。”
贺美娜忍笑:“没什么事,就是问候一下。”
“姑姑,你的病好些了吗?你的脖子还疼吗?”
“已经完全康复了。谢谢你的关心。”
“你的考试通过了吗?”
“通过了。”
“好的,那我挂了。”
贺天乐挂了电话,一脸兴奋地跑过来:“姑姑,你知道这里的游乐天地有个周三优惠吗?每周三晚上6-7点可以15块钱购买30个游戏币,是平时的半折啊!”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还有,不是半折。是五折,或者半价。”
“谁叫你选在星期三陪我买手表!这个优惠活动不参加的话就太可惜啦!”
贺美娜想了一想,拿出手机道:“你爸每个月给你多少零花钱。”
“没有。他说给我钱也是乱花。”
“那你的压岁钱,逢年过节收到的红包呢?”
“爸爸说帮我理财了。”
“从今天开始,每个星期我给你25元零花钱。”贺美娜操作完毕,对着贺天乐扬了扬手机,“你的手表有支付二维码,想买游戏币的话,就自己去买吧。”
贺天乐的手表“叮”地一声,显示到账25元。突然“天降横财”,他眼睛都亮了,这是完完全全归他支配的第一笔钱:“哇,可以买50个游戏币了!”
“说了是你的零花钱,就归你支配,你想买什么都可以。”贺美娜道,“不过因为是我发给你的零花钱,所以会看得到你的付款信息,能不能接受。”
“那如果姑姑你不满意我的消费呢?如果我买辣条,买闪卡,你会唠叨我吗?你会撤销吗?”
“我只保留知情权,不作评价。”
“嗯嗯!”贺天乐拔腿就往游乐中心跑,但在门口转了一圈又折回来,“不买了。半价也太贵了,而且必须今天晚上用完。”
贺美娜看了看时间道:“现在是6点52分。你还可以考虑8分钟。”
“不买了。50个游戏币消费完了就没有了,不划算。”贺天乐下定决心,“我要攒起来去买iTOY的‘翺翔’系列。我去看看有没有上新。”
猛然听到和他有关,哪怕只是iTOY这个品牌名称就开始心烦意乱。
“你去吧,我在门口等你。”
小孩子真是精力充沛,贺天乐一溜烟又跑进了iTOY的品牌专卖店,直奔陈列着一排排玩具飞机的货架;贺美娜不想进去,就站在门口等他。
周六晚上当操蕾蕾拿走了便当盒,又得知她的同学就是危从安的弟弟危超凡后,贺美娜就处于一种忐忑不安的状态。为了尽快摆脱这种负面的情绪,她强迫自己去听长辈们的聊天内容。而他们说的,无非就是当初为何来到这里,纺织厂曾经多么辉煌,产品远销海外,食堂的荤菜永远比素菜多,理发不要钱,洗浴不要钱,生孩子不要钱,孩子上学也不要钱,上完学出来就到厂里上班拿工资……
操父感慨:“说来说去,怎么好像都是二十年前的事儿。”
一切都在格陵的产业转型后停滞了。住在这里的人被困在了过去,值得骄傲的谈资也只有过去。
“我们来的时候,厂子就已经不行了,说是产业转型需要中专以上学历的高材生,待遇优厚,把我们这些乡下人骗过来卖命。我记得那时候理发店被承包了,剪个头要十元……不过现在也还是十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