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很好。”他心痛至极点,反而一连说了几个很好,然后转头大喊,“边明。边明!”
边明并没有进来,只是站在走廊上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正因为知道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他才不想把19号晚上玻璃穹顶下的监控视频拿给戚具宁。
他太了解戚具宁。在这段关系里他做出了太多努力和让步,积累而来的否定和背叛终会令他疯狂。
“戚先生。DV(dosticviolence,家庭暴力)是很恶劣的罪行。”他低声而清晰地提醒,“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戚具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平静地说:“我只是要你替贺小姐收拾东西。”
“具宁——”
她一开口,他即刻暴跳如雷:“你别说话!”
他将她拽到衣柜前,咬牙道:“换衣服。现在去机场。”
见她不动,他动手扯出一件象牙白的羊绒大衣给她套上,胡乱掩上两片衣襟,又拉起带子打了个结。
他使劲拉紧腰带两端,将几近窒息的她拉近自己身体。他恶狠狠地盯着她那张近在咫尺的,即使是到了现在依然写满了无辜的俏脸。
“和我去圣何塞。永远不许再来美东。”他咬牙切齿,“永远不许!”
“戚具宁,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要干什么?
他把她拽进一片凌乱的书房;翻倒的椅子,满地的纸张和文件,电脑也被扔在地上,正循环播放着一段监控视频。
那是19号晚上玻璃穹顶下的贺美娜与危从安。
他将她往前一推,什么也没说;男女纠缠的无声片段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他攥紧双拳,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她先是浑身一震,然后整个人慢慢地,慢慢地矮了下去,跌坐在电脑前,大脑一片空白,只想起四个字。
英国病人。
他那天看的电影是英国病人。
她看过的电影太少了。后来上网查过故事梗概,才明白他的暗示。但她真的不想失去他,所以打定主意当鸵鸟,他不直接说,她就装聋作哑。
现在她不能再欺骗自己了。
自由之路上她越了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他其实一直没有原谅。所以才忽喜忽怒,折磨彼此。
看,其实不需要心理医生。不过一段监控视频,终于把粉饰的太平都击碎,露出最不堪的内核。
戚具宁亦半蹲下去,扳着贺美娜的手臂,教她面对着自己。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一趟自由之路你的心就变了。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她看着他,脸上是内心激烈挣扎过后的平静和空洞。
“我六岁的时候,上过丛静老师的习作班。”
他抓着她双臂的手猛地收紧。
“贺美娜。”他的声音冷漠极了,“我一开始就问过你,认不认识他。为什么隐瞒。”
“我没有隐瞒。那时候他已经跟他爸爸住了。”
“连这你都知道?”他语气中带了三分讥诮,“你难不成还要告诉我,在丛静阿姨家里没见过他?”
怎么定义“见过”。
“也算见过吧。但是我忘记了。”
“忘记了现在怎么又记得?”
“做梦梦见了。然后就记起来了。”
他的表情明明白白地说着他一个字都不信。贺美娜恍惚地想着。毕竟连她自己都不相信。不过说出来也好,她甚至有一种解脱了的快感。
“……还有呢。”
“后来?后来你们去了哈佛读书,我也和他在网上聊过天。”
“聊天?”戚具宁猛然想起一件事情,有点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问,“……是我们刚到哈佛的第一个学期?”
“是。”
“……你是不是和他说过,想申请哈佛;春假的时候,他寄了一大包fruitybonbon给你。”
“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聊天是你20岁生日那天。之后他就把我删掉了。再没联系过。”
戚具宁松开了她的双臂。
是她。
原来是她。
攒钱是为了她。
春假时买的糖寄给了她。
没开始就结束了的那个人是她。
他一直知道危从安心里有个很特别的女孩子,他再怎么试探底线,也绝不会去提到的那个她。
早知道贺美娜就是这个女孩子,他绝不会接近她。
戚具宁突然觉得发生的这一切,真是荒诞而扭曲。
良久,他嘶哑地问了一句。
“没了?”
她也哑着嗓子回答:“我记得的就只有这些。”
她太可怕了。她真的太可怕了。居然隐藏了这么大一个秘密来到他身边。
她到底想要什么。她到底想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的。
“和他……你全都忘了?是真的忘了,还是说,只是‘忘了’告诉我。”
“有些是忘了。有些是不想记起来。还有一些是因为——”她恍惚地说,“当时只看到了你。”
戚具宁错愕地擡起头。
太精彩了。
她都这样解释了,他还能挑剔什么。他恨不得为她这一番精彩绝伦,曲折动人的发言鼓掌叫好。
戚具宁突然站了起来。
“边明。边明!”
“我在。”
“收拾东西。”他平静地说,“我们回圣何塞。”
边明不发一言,仿佛没有看到贺美娜一般——就像贺美娜也一直没看到他的存在一样——绕过她,单膝跪地,开始捡起撒了一地的文件。
她是个多余的人。
贺美娜咬着牙,扶着书桌站了起来。
边明的动作很利落,已经整理好公文包,进卧室去拿行李箱了。
“具宁,我们需要谈一谈——”
他打断了她,冷漠地说:“既然你不舍得离开波士顿,那就好好地待在这里。等我下次回来,会和你谈的。”
他不再看她哪怕一眼,就这样离去。
贺美娜的生活又恢复了正常。
上班。下班。回家。睡觉。然后再下一个循环。
这个循环里并没有等待戚具宁这一项,但又处处都是戚具宁的阴影。
每个周末她都会发Schat问戚具宁是否回来。但是他从来没有回复过。更不用说主动给她发消息。
时间就像鲨鱼的牙齿,一排又一排,不断地凌迟着波士顿的贺美娜。
也凌迟着圣何塞的戚具宁。
还有纽约的危从安。
圣诞节前夕,一整棵冷杉送到圣何塞的家里。佣人们准备装饰,提出的几个方案都被戚具宁很不耐烦地否定了。
边明知道他的心思,于是问他:“要不要问问贺小姐,来不来圣何塞过圣诞。”
“问她干什么!”
可是到了12月21号那个周六,戚具宁推掉了所有工作,没有出门,也没有给边明安排任何工作。
边明心领神会,道:“如果今天没有什么事的话,我想请个假。”
戚具宁不置可否,良久才道:“去吧去吧。随便你想去哪里去哪里。我也管不了你。”
边明便坐最近的一趟航班回了波士顿,以最快的速度赶至布鲁克林大道上的公寓。
中午时分,贺美娜不在家。
Maria将家里收拾得很整齐,很让人放心。那扇被踹坏的门已经按戚具宁的要求修好并加固,换了新的门锁,所有钥匙都在她自己手上。
他又看了看厨房,发现冰箱空荡荡的,一应炊具也不像是近期用过。
然后他看到餐桌上有一张名单,以及两张空白圣诞贺卡。
名单上一共二十八个人,每个人姓名后面都打了一个对勾。他猜测她应该是买了三盒圣诞贺卡,每盒十张,寄出去了二十八张,还剩两张。
他确定戚具宁没有收到来自贺美娜的圣诞卡。可他还是不死心,将二十八个名字一个个看过去,果然没有戚具宁。
当然也没有他。
边明不仅擅长隐藏,也很擅长等待。接受狙击训练的时候,他常常会在训练场地一动不动地待上36个小时。
等待的时候,也是他大脑放空的时候。
他记得那天睡完午觉起来,房间里很暗,妈妈坐在床边,两手伸至他腋下一使劲儿,将他抱至膝上坐着。
妈妈摸着他的脸,低低地说:“明仔。不要说话。听妈妈说。”
“现在妈妈要和你玩一个捉迷藏的游戏。待会大良和阿玉会带你出去,把你藏在一个很隐秘很隐秘的地方。你乖乖地呆着,等妈妈来找你,好不好。”
她说:“你藏得越好,越不容易找到,你就赢了。”
他兴高采烈地问:“赢了有什么奖励。”
“妈妈的巧克力都给你。”
“那我要是藏得太好了,你找不到我怎么办。”
妈妈亲了亲他的脸颊。
“你等着妈妈。妈妈会来的。”
但是妈妈没有来。
他可能是藏得太好了。
不过没关系。
他可以等。
他耳廓一动;走廊上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是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声音。
门开了一条缝,走廊上的灯光泻入。
他开口:“贺小姐。”
边明太出神,竟然没注意天色已晚,自己是坐在黑黢黢的客厅里——对他来说白天黑夜并没有什么区别。贺美娜刚加班做了一天的PPT,浑身疲累得很,一开门发现客厅里坐着个人,正如社会新闻里常见到的那种恶性案件一般,即刻被吓得半死,一口气没上来,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边明从沙发上弹了起来,飞奔上前,一边试着她的呼吸和脉搏,一边打了急救电话,告知地址和症状。然后他将她打横抱起,本想送回她的房间,但发现自己没有钥匙;赶紧转身送到戚具宁的房间里安顿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发现自己亦是出了一头一身冷汗,又立刻拨通了戚具宁的电话。
还没说上两句,他就听见床上有了动静,她已经挣扎着坐了起来。
“边明啊。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边明将电话放到床头柜上,急切道:“你醒了?贺小姐,你感觉怎么样?你不要动。急救人员马上就到。”
她的声音很虚弱:“我没事。只是吓着了。不用去医院。麻烦你把我的包拿过来,谢谢。”
边明奔去玄关拿她的包,结果一心急拿倒了,包里的东西撒了一地。
他单膝跪在地上,一样样地去捡——手机,钥匙,门禁卡,记号笔,名片夹,口红,还有两个橙色药瓶滚到了沙发底下。
他顿了一下,拿起药瓶。
他认得这两种药物的名称。一个是控制心率的MerololTartaricAcid(酒石酸美托洛尔);一个是质子泵抑制剂R-oprazole(奥美拉唑)。
边明并没有迟疑,将药瓶和包都送进房去,然后又出来去厨房倒水。这时他才发现居然没有即饮热水。他倒了半杯矿泉水,在微波炉里叮了三十秒,捧去给贺美娜。
但后者已经把药硬吞下去了。
边明捧着水杯,站在床边。见她脸色稍微恢复了一些,他急急道:“贺小姐。你刚吃了控制心率的药。”
“是的。”
“你不能随便吃药。”
“我只是偶尔吃一颗控制心率。我现在心跳的很厉害。不吃的话才对心脏不好。”闭目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说不要随便给人开门。遇到能随便进来的人,我又该怎么办呢。”
边明不语;她叹了一口气,从包里拿出那个两寸见方,像名片夹一样的东西,瞟了他一眼,道:“你可以出去一下吗。”
“这是——便携心电仪?”
“是的。”她说,“现在的科技是不是很先进。”
边明退出去并带上门。这种最新的六通道心电仪需要直接联通双手和左腿膝盖或脚踝,然后将数据传至手机。她今天穿的是羊绒长裙,里面是打底裤,他在场的话,她不好操作。
他在外面呆了大约五分钟,此时救护车已经到了楼下,他接了急救人员上来,又敲门:“贺小姐,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她很明显已经比刚才平静了许多,很专业地对急救人员讲述了自己的病情,并将手机上刚测得的心电图给他们看了,确定除了心率太快之外没有其他问题。急救人员见她处置专业,便简单嘱咐了几句,离开了。
贺美娜问边明:“你老板回来了?”
“没有。”他小心翼翼地问,“贺小姐要不要去圣何塞过圣诞?戚先生买了很大一棵圣诞树。”
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道:“是他叫你来的么。”
“是。”
她摇摇头。
“边明,你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
“贺小姐,我觉得你的健康状况很成问题,需要接受全面检查。我们在圣何塞有相熟的心脏科医生——”
“我已经做过全面检查了。”她说,“两次。这是心理原因。”
边明张口结舌。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你刚才也听到了,我现在的情况最好是静养,不要离开熟悉的地方。机舱这样的密闭空间可能会再次引发我的惊恐障碍。”
“事实上,今天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我也不会发病。”
“贺小姐——”
“让我一个人待着吧。”贺美娜自嘲地笑笑,“习惯了。”
床头柜上突然传来电话挂断的声音。原来边明的手机一直保持着和戚具宁通话中的状态直到刚才挂断。
他不用说话,只用挂断电话就表明了他的态度。
两个人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边明才道:“贺小姐。你多保重。”
“我会的。”她回答,“边明。圣诞快乐。”
张博士得知贺美娜一个人在波士顿,问她要不要一起过圣诞:“我这边来了一个新室友!叫纪宥霖!在波士顿动力上班!他也是格陵人!你来嘛!天哪!他好帅!是那种颓废的帅!他会不会就是我的男主角!”
并不是所有格陵人都互相认识。贺美娜婉言谢绝了张博士的好意。她还得留在家中接收源源不断送到公寓来的圣诞礼物。虽然现在戚具宁在圣何塞工作,但许多圣诞礼物还是寄到了波士顿。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便问他是否需要将礼物都拆开并记录。
戚具宁回了一个OK。
她于25号上午将礼物一样样地拆开来看,并拍了照发给他。
他就没回复了。
她习惯了。
最后的两份礼物来自纽约的危从安。
给戚具宁的礼物是一对古董袖扣。而贺美娜收到的是一条皇冠项链。
她迟疑了一下,只拍了袖扣给戚具宁,注明是危从安的礼物。
她有些奇怪。因他已经将她删了好友,为什么还要送礼物给她?
她将皇冠从项链上取下来,这个大小,是给科学家美娜的么?她将皇冠给科学家美娜戴上,倒是很适合她的头围,与白袍造型莫名地有种激烈碰撞的美感。
也许——这是他的示好?后悔删她了?
她对着科学家美娜拍了一张照片,准备对危从安说声谢谢,把他加回来。
她在验证框里写:“谢谢你的礼物,现在科学家美娜也有王冠了。”
正要点击发送的时候,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这条项链对于弥补友谊来说,似乎有些太贵重了。
她将皇冠从科学家美娜的头上取下来,想要放回去,才发现礼盒内侧卡着一张纸。她小心地抽出纸条,打开。
YoujtneedOiara(你需要一顶皇冠)。
在ONE的
一看见这张纸条,她就明白了。
她只能拥有一个皇冠。
他要收回他在邦克山上给她加冕的那个。为此,他用这条项链来交换。
她一张脸顿时又红又热——所以他先是删了她好友,然后现在又要收回王冠。
她当然会立刻把王冠还回去。别人都直接要了,她不会留着。她之前和戚具宁寄过生日礼物给危从安,她这里有他家的地址。这会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但她真的很想直接飞去纽约,找到他家去,把他骂一顿。
他对她是有多大意见?他自己又做的很得体么?
何必要对她赶尽杀绝?
就算她有什么错,他怎么能一次比一次更可恶?他就直说不行吗?为什么放张纸条要她猜?还差点猜错了。
好在丢脸之前她想明白了。
因为是圣诞节,近处的快递点都关了;她在手机上查到还有一家开着门,只是要转两趟地铁,有点远。而且外面下着大雪,令她有点担心自己会不会发病。
贺美娜想了又想,心中那股意气还是占了上风。她穿上厚厚的羽绒服,戴上帽子,围巾和手套,踏上一双厚厚的雪地靴,出门去了。
暴风雪中,她转了两趟地铁,又走了两三百米,才到了快递公司。她填好地址,选了隔天到达,付了一大笔邮费。
戴着圣诞帽的工作人员一边跟着圣诞颂曲扭动,一边循例打开了盒盖检查内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Nogift”(没有礼物?)
贺美娜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并不想过多地解释。
工作人员很严肃地一摊手:“It’snotajoke,sweety.itsgonnabreakhisheart.”(这可不是开玩笑,甜心。你会伤透他的心。)
“Notace.”(不会。)
寄完快递出来,雪下得愈发大了;她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埋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地铁走。
路上没有什么活人;大家都在家中欢度圣诞佳节;但是有很多很多形态各异的雪人堆在路边。刚才来的路上她抱着盒子走的太匆忙,都没顾得上看,现在反而放慢了脚步,好好地欣赏了一番。
其中有一个足有六尺多高的雪人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不由自主地走到雪人脚下,仰着头看了看他的胡萝卜鼻子。
更有趣的是,雪人的左胸上掏出来一个深深的洞,她望进去,原来里面放着一个很小很小的雪人,除了有一对细细的枝丫做手臂之外,一应眼耳口鼻都无。
她看着那一大一小的雪人,突然想起了什么,脱了手套去口袋里掏了掏,将那条皇冠项链拿出来。
她探手入雪洞,将皇冠轻轻地搁在小雪人的脑袋上,又小心地缩回冻得通红的手。
她重新戴上手套,又紧了紧围巾,继续向前走去。
贺美娜恨危从安吗。并不。
也许圣诞节的时候有过一点恨意,早就烟消云散。
也许刚才听说“自己”曾经邀他偷情所以引发了后续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时,她确实怒了那么几秒,现在也已经放下了。
恨也好,爱也好,她好像不会再有那么激烈的情绪。
可能她这两年唯一学会的就是不要执着,要放下吧。
就算现在坐在他的车上,说出了非常轻佻的话,她的脸也没有红,心也没有剧烈地跳动,就是很平静地提出了和她从小受到的古板教育完全背道而驰的邀约。
危从安不是没有收到过类似的邀约。
如果说青春期多是朦胧爱意推动下莽撞的表白,成年男女之间便少了那层羞涩,直接邀约是因为想要肉体的纠缠和抚慰。
听得多了,拒绝得多了,也就免疫了。
但是由她口中说出所带来的震撼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心理建设。
危从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长久以来所建立的心防,会被这么一句轻佻的言语就给轻易地攻破。
所以……他上次拒绝了回去陪她,这次她反而——
危从安先是觉得难以置信;在胸中涌起更多更复杂的情绪之前,他喑哑地反问:“你……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贺美娜靠着椅背,双手插在运动服的口袋里,语气轻飘飘地说:“我知道啊。倒是你,你不会以为我是在说做朋友吧。”
“能叫你来爱我疼我,想做这个,也很正常。不是吗。”
语毕,她转头望向窗外,灵魂好似出窍了一般地喃喃:“不然也不会问你有没有女朋友了。”
不过寥寥数语,从她口中说出,撩拨得危从安心防决堤,不能自已。有团火从小腹处升起,直达四肢百骸——这种异样又邪恶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他不想这样束手就擒,不禁反问:“我有没有女朋友,对你来说有差别吗。”
贺美娜想了一想,微微一笑:“也对。”
也许是她语气中的漫不经心刺痛了他;他没有做声。
他不会接受的。
既然之前那次他不肯来,还删掉了她,那今天他也会拒绝,毫无疑问。
只是没什么可删的了。
那就对骂几句,两清了吧。
贺美娜出神地望着窗外,心中盘算着待会回去还有哪些事情得今晚完成——
神游天外之际,她突然听见他放弃一般地,轻轻地说了三个字。
“我没有。”
她回过神来,嗯了一声:“什么?没有什么?”
是拒绝的意思么?倒是不像她想象中那么震怒。
危从安先是沉默了数秒,然后猛地凑过来,离得极近。
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贺美娜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下意识地就避开了与他四目相接;但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清冽味道却变得越来越清晰,萦绕在她鼻尖,无法忽略。
不是古龙水,不是洗发水,不是沐浴露,不是衣物芳香剂,不是人工香味。自由之路上,她也闻到过——这实在是个非常危险的信号,尤其是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密闭空间内。
果然,伴随着这熟悉的体香,那一天的记忆,开心的,不开心的,愉快的,不愉快的,如同海啸一般席卷而来,几乎没顶。
贺美娜的心又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的心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激烈地跳过了;控制心率的药早就被处理掉了。
这次不是发病。她很清楚。
“你喝酒了。”
这不是问句。在餐厅看到她的时候,她眼睛发亮,双颊绯红;所以她现在所说所做,可能是酒精驱使。
一念至此,他竟有些……遗憾和惆怅?
“喝了一点。不过我还是能给自己拿主意的。”她突然皱起眉头,“你喝了没有?你有自主意识吗。”
他简直无语。她到底在想什么?
但是不顺着她的思路走,他又走投无路。
“我没有喝酒。我很清醒。”他一字一句地解释,“我要是喝酒了,还能开车吗。”
“特斯拉不是电动车吗……”她突然意识到就算是电动车也需要驾照,也不可以酒驾,于是撇了撇嘴,为自己的胡言乱语找了个台阶,“我不喜欢电动车。”
果然她还是给他指了一条死路,叫他困在当地,动弹不得。
“……这是公司配的车。不是我的车。”他在格陵的时候偶尔会开家里的车,但他自己名下并没有车。
“哦。”她机械地重复了一遍,“公司配的车。不是你的车。”
明明都没醉,都清醒得很,可是都在试探着说胡话,都在做喝醉了一样的举动。
是哪里来的神仙,斟了一杯今夜的月色,存心要醉倒这一对小儿女。
他顿了一下,又问:“你喜欢什么车。”
“没什么特别喜欢的。”贺美娜压抑着内心的不耐烦,挪了挪身子,又朝窗外看去,“反正我还没有国内驾照,对我来说都一样。”
危从安敏锐地听出来了:“你在美国考了驾照?”
她嗯了一声。
他有点惊讶,但一细想并不意外。
这就是她,想到就会去做,并且做成。
“那你在波士顿开的什么车。”
“开过汉兰达,也开过卡罗拉。”
“汉兰达?卡罗拉?”
“是啊。汉兰达是张博士的车,卡罗拉是后来房东太太的车。他们偶尔借我开出去买买菜。”
对。分手后她当然会搬出来住。那她住哪里?住的习惯吗?要自己照顾自己吗?过得好不好?
“你……自己租房子住?”
这是明知故问吧。
难道分手了她还会赖在戚具宁的房子里不成。
即使是后来戚具宁威胁她和他继续假扮情侣以应付闻柏桢,她也还是搬出来了。
在她心里,他们的恋爱关系是在半年前大吵了一架之后结束的。而不是一个月前他要求她最后一次以他女友身份写一张生日贺卡给闻柏桢的那一天结束的。
不,你醒醒吧,贺美娜。戚具宁从来就没有认为那是恋爱关系。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那贺美娜恨戚具宁吗?
好像也不恨了。
贺美娜嗯了一声之后就一直再没有说话,一直出神地望着窗外;危从安不禁问道:“外面到底有什么这么好看。”
她收回了视线,低头看着自己衣服上的拉链:“没什么。”
“你这次回来待多久?什么时候走?”
也许他们可以一起回去。先飞波士顿,把她安顿好,他再回纽约——
不。9062N87的专利权现在在维特鲁威。那她是回来就不走了么?
他从来没有想过她未来到底会定居在哪里。那对他来说好像并不是个问题。
贺美娜坐直了身体。
他们的对话已经离题千万里。她不明白自己怎么还坐在车上。
“危总。我不是来和你叙旧的。我们都很清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寒暄的,应酬的话就不要说了吧。”
他又愣了一下,心底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
贺美娜终于转过脸来看着他,语速很快地问:“你到底要不要做。能直接回答么。”
被她问到面前,危从安继续沉默。
他想过她这八个月过的怎么样;他想过他们将来会怎么样——但是绝对没有想过一见面就要这样。
贺美娜不知道他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当初删她好友,要她还回王冠不是很爽快么。
“不做就算数。”
她打开车门——他突然探手过来将车门使劲关上,并下意识地落了锁。
那一刻,两个人都愣了。
他要。当然要。
他不舍得不要。
就算粉身碎骨,也要。
这一刻,兽欲战胜了人性。
他还是上了钩。心甘情愿地咽下她抛出来的诱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