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危从安推门出来,递给戚具宁一个纸袋。
他当然记得他的口味,买了大份的TRIO套餐(Luke’sLobster的招牌三拼夹馅面包,可以同时品尝到蟹肉,龙虾和虾仁三种口味)。
“只有一份?”
危从安自己买了一杯龙虾汤,握在手里。他的手有点凉,正好暖一暖。
“你只喝这个?”
“天太冷了。胃不太舒服。”
危从安和戚具宁一起沿着南街海港往前走,
继续往南走,就走到曼哈顿最南端的南街海港了。这里背靠高楼林立的金融中心,面向低矮破旧的码头景观,而东河上,既有古老的帆船停泊,又有现代的直升机起降——处处都充满着矛盾碰撞出来的美感。曼哈顿这边的河岸,面朝着东河设置了许多供行人歇脚休息的木质长椅。其中部分长椅椅背中间钉着一块金属铭牌,上面镌刻着寥寥数语到几行字,诉说着一段特别的情思或者一个特别的故事——如果你想要纪念某个亲人,朋友,宠物,或者想要记住某个日子某个仪式,你只需要向南街海港管理处的公共设施维护基金捐赠一笔款项,就可以认捐一条长椅,然后提交一段文字,管理人员会帮你订制个性化的铭牌镶嵌在椅背上。
危从安刚来TNT做实习生的时候,忙到一天只睡三个钟头。同一年的冬天,戚具宁在离TNT最近的南街海港认捐了一条长椅送给他作为圣诞礼物。
戚具迩听说,非要挤进来分走一半:“我为了今年的圣诞礼物头都大了,和你一起送吧。就这么决定了。”
铭牌上的话是戚具宁的意思,戚具迩定下来的文本。
ALLWORKANDNOPLAYMAKEWAYNEADULLBOY(苦干不玩,安会变傻).
TAKEABREAKANDENJOYSOME(休息片刻,放松一下).
FROMJILLCHIANDJU-NINGCHI(来自于戚具迩和戚具宁的问候)
戚具宁认为戚具迩选的这句西方谚语拉低了自己的文化水平,不太高兴;可是当他逃到纽约见危从安的时候,觉得TAKEABREAK说得真不错。
他们都需要在工作之余暂停一下。
那时候的危从安站在那条长椅旁边,抱着胸,莞尔:“你应该是第一次看到实物。”
没错,戚具宁认捐了这条长椅之后还一直没来看过;虽然危从安拍了照发给他和戚具迩,但是亲眼看到又不一样。
他们在长椅上坐下,吃着一人一大份的TRIO;面包松软,海鲜鲜甜,戚具宁胃口很好,很快将自己的那一份吃得干干净净;危从安吃东西比较斯文,才吃了三分之一。他看了啜饮着咖啡的戚具宁一眼,笑道:“看来真的很对你的胃口,居然都吃完了。”
戚具宁不说话,伸手去拿放在两人中间,危从安的那一份。后者眼疾手快地将打包盒转移到另一侧。
“我的。”
“你吃得完么,小气鬼!”
“吃不完也不分给你。”
“你知道认捐这条长椅花了我和戚具迩多少钱?”
“强扭的瓜不甜。硬抢的食物不会好吃。”
“那你就错了。抢来的才最好吃。”
两个人像小学生一样为了半块面包抢来夺去,连落下来想分点面包屑的海鸥都看呆了;最后危从安格开戚具宁的手臂,祭出了大杀器:“别逼我吐口水在上面。”
戚具宁悻悻松手,眼巴巴地看着危从安继续慢条斯理地咀嚼;他果然只吃了一半,剩下的又重新打包好。
他将公寓钥匙扔给戚具宁:“我还得回去加班。你先回我的公寓,好好洗个澡,睡一觉。如果你要去和那个女孩子约会,请明天早上六点之前回来。”
“你这是给我设定宵禁时间?”
“明天带你去逛逛布鲁克林。”危从安温吞一笑,“咱们打球去。”
现在的戚具宁抓着一个装着TRIO的纸袋,危从安握着一个盛着龙虾汤的纸杯,站在那条长椅前面。
长椅被一个流浪汉给占据了,他正蜷在上面睡大觉。一根狗绳从他裹着的毯子里伸出来,拴着一只趴在椅前的金色大狗。
大狗有着温顺湿润的眼睛,两只前脚交叉搭在脑袋
一台塔吉特的购物车装着流浪汉的全部家当。其中一半都是大狗的玩具与食物。
危从安拿出皮夹,抽出一张十美元塞进流浪汉脑袋旁边的饮料杯里。
两人继续向前走,随便找了一条长椅坐下。
坐下后两人才发现这条长椅上嵌着一个簇新的铭牌——
INMEMORYOF
MYMELANIEHILL
BESTGIRLFRIENDEVER
YOULIVEINEVERYBREATHITAKE
(仅以此纪念我的梅拉尼·希尔。最好的女朋友。你活在我每一次的呼吸中。)
而在铭牌的旁边,木质的椅背上被深深地刻上了这样一行字。
IAMM.H.IAMSTILLALIVE.IJUSTBROKEUPWITHTHISMORON!!!
(我是梅拉尼·希尔。我还活着。我只是和这个蠢货分手了而已!!!)
戚具宁将对话看了两遍,良久,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角度。
“所以这个男人花了两万美金只得到一个蠢货的称号。”
危从安见他将打包盒放在一边,问道:“怎么不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戚具宁打开盒盖,又关上。
“感觉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诱人。”他笑一笑,“也可能因为没你和我抢。”
危从安垂下眼帘,旋着汤杯上的盖子:“遇到什么事了?和UNI-T有关的话,也许我们可以聊聊。”
戚具宁很快地回答:“和项目没什么关系。”
那和什么有关。
那能和什么有关。
一个不想说,一个不愿问。都不知道怎么聊。
气氛就莫名地凝重微妙起来。不过他们并不是那种沉默便尴尬的关系。既然不知如何说起,不如先暂停一下,欣赏欣赏美妙的风景。冬日晴短,一条波光粼粼,生机勃勃的东河隔开了纸醉金迷的曼哈顿与包容并蓄的布鲁克林;连接两区的三座大桥当中,又以离他们最近的布鲁克林大桥最为有名。
戚具宁的视线追随着河面上飞驰而过,激起千层波浪的快艇;而危从安就静静地眺望着那座古老的悬索吊桥。
上万条钢索将大桥主体拉起,飞架南北两岸,岿巍壮观,已逾百年。
时间就这样静止着。
桥底船只穿梭,桥上车水马龙,兼有飞鸟时时低空掠过。
时间又这样流动着。
手背突然传来湿润温暖的触感;危从安低头一看,是刚才那只大狗叼着松开的狗绳正在轻碰他的手。他往它跑过来的方向望去,流浪汉翻了个身,仍然在睡。他便放下汤杯,将狗绳挽在手里。大狗安心地趴在危从安脚边,脑袋朝着主人的方向,尾巴还是懒洋洋地晃着。
戚具宁也看着那只狗,笑道:“现在是连猫猫狗狗也爱你么。”
“它叫Bill。它睡在那边的主人两年前还和我在一栋大楼里上班。”
戚具宁挑起眉毛,眼神中带了一丝疑问。
“一个在曼哈顿很常见的,事业和感情双双失败的故事。”危从安平淡地补充,“破产和离婚击倒了一个毫无准备的男人。”
“那你呢。”
“我?”
“今年还会倒数么。”
两年前危从安在戚具宁面前说过,十年内会成为TNT的执行合伙人。
他一年最多发四五条iCircle,但是七月入职日的倒数数字和十二月圣诞节的圣诞树必发。两年前的入职日他发了在夏威夷度假时用树枝摆出来的一横一竖,去年他发了在悉尼出差时天空里看起来很像“9”的一朵云。
今年的入职日还没有到。
“形式主义。不打算弄了。”危从安低头笑了一笑,又擡头继续凝视着布鲁克林大桥。
“我这个人一直缺点运气。两年前是这样。去年也是这样。”
两年前西城改造合作失败,危从安灰头土脸回到TNT接受聆讯;没有多久,在权力之争中落败的戚具宁也带着贺美娜私奔到了波士顿。
去年年底又是这样。戚具宁和贺美娜在波士顿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他去波士顿探望老友,最后放弃了麻省的市场。
“都怪我。”
“不怪你。”
一个是言不由衷的抱歉,一个是无可奈何的原谅,心底同样五味杂陈——不知道到底谁该抱歉,谁该原谅,又是为了什么在抱歉,在原谅。
危从安咳嗽了一声。
“没事。只要及时作出调整,就不会影响我的计划。”
他今年最大的竞争对手是TeresaWashgton。她和她的跨性别女友结婚三年,去年终于排上队,从越南收养了一对有先天唇腭裂的女婴。孩子太小,偶有保姆请假的时候,她就会和她的律师女友,一人带一个小孩上班。
整个公司都对这件事情表现出了最大的善意和包容。不仅为母婴室新添了冰箱与电动摇椅,加装隔音材料,就连会议室里也多摆了两个婴儿玩具;更不用提在公司碰到的时候大家都会和母女俩打打招呼。
危从安还抱过那个小孩子。当时Teresa抱着孩子在办公室内走来走去,以面颊和左肩夹着一支手机在等着接通;刚换完尿布的小孩在她怀内止不住地哭闹;办公桌上,埋在一堆文件里的电话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他正好从外面经过,Teresa实在是没有三头六臂,以眼神请求他帮忙抱一下。
他二话没说就接了过来。那女婴又黑又瘦,可是哭得很有生命力。她才做了唇裂修复手术,腭裂修复还要等大一点才能做。她委屈地仰面嚎啕,露出上颚内黑黢黢的裂缝,旁人看来未免有些可怖。
而危从安突然就想到了从来没有哭过的危九如。
一直等Teresa将两个电话都打完,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按了按疲惫的颈椎,才突然想起Jessica还在Wayne那里。她开门出去,Wayne并没有守在门外;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在靠墙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在看;Jessica安安静静地蜷在他以臂弯,胸膛和大腿围成的安乐窝里,吸着拇指,早已不哭了。
他见Teresa推门进来,放下文件,竖起一根食指,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后者一脸惊讶地接过熟睡的孩子,用非常轻的声音感谢:“Shelikesyou(她喜欢你)!Youwillbeagoodfather(你会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他当然对每一位对手都充满敬意。可是遇到了一个处处都比他更加政治正确的竞争者,未免有点陷入因果循环的感触。
“今年开局不错。可能秋季前就会获得提名。他们也清楚,有些跨国项目以合伙人的身份去谈会更有利。”
“那感情呢。也缺了点运气?”
危从安瞥了一眼戚具宁,又低头看着手中的汤杯。他突然觉得嘴唇有些发干,于是打开杯盖;天太冷了,汤的表面已经凝固了一层白腻的脂膜,中间冻着一块红色的龙虾肉。
他重又盖上盖子,朝前望去。
“我现在只想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也对。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戚具宁看着危从安,微笑了一下,又别过脸,望着不远处蓝灰萧瑟的河面,语气很平静,“怎么——你真的都不问一问美娜好不好么。”
该来的总是要来。
危从安没有作声。
他确实很想知道她好不好。
可是她好不好,和他有什么关系?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危从安接话,戚具宁的声音沉了下去:“怎么,你避嫌避到再不去麻省,还不够么?”
“呆在纽约也不行,要往更远的地方跑——这就不单纯是避嫌了。”
“危从安,你越是这样,我越——”
“好吧。她怎么样。”危从安不想他继续说下去,终不耐烦地出声打断。
这是什么态度?
难道是他逼他爱上他的女朋友的么?
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明明他才是被双重背叛的一方,却好像都是他的错——戚具宁咬着牙,恶狠狠地将三个字摔到危从安脸上。
“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