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别等了。”
语气非常强硬;纪宥霖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讪色;但很快他就调整好了情绪,说不上是失望,还是遗憾。
“起风了。”
“是吗。”危从安望向种着苏铁和佛肚竹的窗外,“不觉得。”
屋檐上的绳子吊着一只铜风铃,一点声音也无。太阳落到了海平线以下,停在狭长树叶上的风终于呜呜地吹了起来,仿佛要将一切都刮走。戚具宁他们顶着风回来了,互相问着码头上的皮划艇绑紧了没有,又将冲浪板清点了一遍。
“晚上吃什么?火锅好不好?”
“具宁,你只爱吃火锅。”
风停的时候,窦叔送来戚黛入院的消息。他们散的很匆忙,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曾经约定了明年夏天再来,最终也失约。
后来戚具宁和危从安都去了波士顿,留学生聚会时又碰到了纪宥霖。他那时刚在矽谷找了一份工作,来麻省出差。他整个人和以前大不相同,穿带帽卫衣,蓄着长发长须,连右颊的酒窝都遮住了。他和戚危二人聊起过去的交集,滑水,冲浪,沙滩排球,水上摩托,已经许久没碰过。现在的他生活中最戏剧化的事情是花午休时间写了一个爬虫程序被大公司看中,出两万美金来买。
“你们呢。有什么趣事快拿出来分享。”
“我?过得超爽!对了,从安做了一副校花扑克牌。”
当纪宥霖了然地点头时,又有了几分当年十八岁少年的影子。
“这样。我知道了。”
其实和纪宥霖以为的也不太一样。扑克牌上的女孩子都是很可爱很漂亮的高中女生,但没有一个人能令危从安心跳加速,爱意萌动。
直到几乎全班女生一起,推了他一把。
起哄是爱情的开始。先是各种流言传起来说他和梅花七是天生一对,好事者说的是有鼻子有眼,传到最后甚至说他们有三世姻缘,凭着锁骨下一颗黑痣就能相认。
谣言猖狂到这种程度,危从安就不能坐视不理了。一番调查发现谣言的源头就是梅花七。
他问她:“造谣很有趣吗。”
“啊?不是造谣呀。”梅花七解开校服扣子,抓着领子往下一扯:“你看,我真的有一颗痣,和你的痣长在一模一样的地方。可是我并没有说前世姻缘那种话。”
其实梅花七生得很娇俏。圆圆的眼睛,小小的脸蛋,羞红了脸的样子简直是少女最可爱的模样。她是对危从安有好感,但危从安只觉得很不舒服,然后又陷入了一种熟悉的,深深的厌倦之中。
这次他不想被这种情绪控制。他看见她桌面上放着一本奇幻漫画书,便拿起来,翻了两页。
“可以借给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
两天后危从安把书还给了梅花七。梅花七接过书的时候感觉内页不平,翻开一看,原来夹着一条细细的黑水晶手链。
“这……是送给我的吗?”
“嗯。”
梅花七一张俏面立刻红过耳根。
她戴上手链,从此再也没有取下来。
危从安和梅花七的初恋,是那种互相借学习笔记,请对方喝汽水吃点心,一起参加课外活动,周末发几条短信的情窦初开。他们约着逛过三次街,接着吃饭,接着看电影,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手互相碰了一下,已经是最大尺度。
两人成绩都还不错,没有受到早恋影响。就连老师知道了都调侃:“如果每场早恋都是这样,我们也不用担心了。现在很多孩子,没有去天台吹过风,没有为对方淋过雨,就不算谈过恋爱——这种思想很幼稚。”
梅花七确实不是个高需求女友,相反她很会自己找乐子。偶有一次考到了满分,她神秘地对危从安说:“其实我已经重生过一次。我从二十年后穿越而来。所以考这种卷子一点难度也没有。”
过一会儿她问危从安:“你不好奇自己二十年后什么样吗。”
“不好奇。”
又是一天早自修,她问刚刚走进教室的危从安:“要是我告诉你,我困在了这一天怎么办。这一天已经循环了三百多遍了。你相信吗?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每一件事情——”
过一会儿她问危从安:“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一天会发生什么?还有这一天结束后,会不会有新的一天?”
“不想知道。”
危从安和梅花七就这样平铺直叙地相处着。很快格陵进入了饱和湿度的梅雨季节。学生们抱怨了好多次篮球场的地板湿滑,后来才知道新建的室内体育馆是填湖而成,湿气从深处泛上来,可不是整个场地都干不了吗。
很快学校给体育馆添置了抽湿机。但大家还都盼着能有一场淋漓的大雨带走烦人气候。
“哦,下雨了。”一次晚自习后,梅花七望着狂风乱作,倾泻如注的窗外,托腮发愁,“我没带伞。”
“你拿我的伞回去。我和戚具宁一起走。”
“又是他。你能不能送我回寝室。”
“也行。”
走到半路,梅花七停住。
“怎么?”
“伞柄。”她呐呐。
“伞柄怎么了。”
“我淋了雨可是会变成美人鱼哦。”
危从安紧紧抿着嘴。
他是个务实的人。老是听这种不着调的幻想着实有些烦。但是一想到自己的不耐那么像父亲,他还是想挽救一下:“你……”
女孩子已经读懂他的表情。梅花七闭上嘴,低头从书包里拿出一把粉红色遮阳伞,“嘭”地一声撑开。
“有伞为什么不拿出来?无聊!”
“女孩子每一件看上去很无聊的事情都必然有原因。”
“那也一定是无聊的原因。”
两人撑着伞向相反的方向走开,各带着半边湿透的痕迹和心。
他们的分手就和恋情一样平淡。恰逢毕业,这条信息很快就被淹没在分离的季节里。
毕业后,戚具宁在危从安面前提过一次梅花七,但他们终成了陌路。
很多年后,梅花七在Schat的高中同学群里发了自己的电子喜帖。
新郎是同事,追了她很久,她都没有下定决心。直到有一次两人一起做一个户外展销活动,突然下起很大的雨,距离停车的地方还有两百米的距离,他只有一把伞,塞给给梅花七遮雨,自己全身淋得湿透。
又有一次他们在茶水间吃午饭,大家一起嘲笑CBD新起的高楼像一个飞碟架在三脚架上。
梅花七说:“你们都错了。这是飞行器。如果有外星人入侵,我就会驾驶这架飞碟去保护格陵。”
在其他人都觉得很难笑的时候,只有那个男同事兴致勃勃地响应:“好啊,到时候我会御剑飞行去帮你。”
和她那个只懂得伞柄朝向自己,让女朋友淋雨,永远不理解女朋友脑洞的初恋完全不一样。
发喜帖的同时新娘还澄清了一个事实——她其实没有和危从安一样的痣。
“是我自己用中性笔画的。哎呀,以前好幼稚。”她加上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哈哈,谁没有做过幼稚的事。”
“咦,当事人在不在群里?”
“在。我把他拉进来了。”班长艾特危从安,“但是他就加群的时候说过两句话吧,后来就再也没有冒头了。”
“他是大忙人。”
这次危从安没有说她无聊,也没有随着大家一起说恭喜。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群里的同学们讨论着美丽的婚纱和外景,然后开始牵头报名,做表格,填表格,刷屏讨论着怎么去参加婚礼。
他们也曾在彼此眼中见过星光;他们也曾为彼此柔软过心底;但那些可贵的情绪都随着青春一去不复返。
增长的年岁无情地证实,他不能接纳另一个人成为亲密伴侣。他不像戚具宁,有很多很多的爱,可以分给很多很多的女孩子。他没有爱。不会爱。他不能将不存在的感情从胸腔里掏出来,献给谁。
危从安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也想过寻找解决之道——其实他从表面上来看是个很正常甚至算得上优秀的男人,不然夏珊介绍的那些女孩子也不会对他有些好感;亲密时尚诗韵给过他一个黄金打桩机的外号,说这是对男性最高的赞美。
遇到尚诗韵,他本以为终于找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利己主义者,就这样把日子坦坦荡荡地过下去也不错。
没想到还是行不通。
危从安放下杯子,走出厨房,在玄关处换鞋,拿外套,推门出去。
客厅重新陷入一片漆黑。窗外可以看到已经打烊的海伦街,再远处是这座城市深深浅浅,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动动静静的灯光,仿佛撒了一地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