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共生的珊瑚07
戚具迩客气而疏远地打量了一阵戚具宁生活了一个月的环境,并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戚具宁来时的一身衣裤,穿着走了。他用过的牙刷,漱口杯,拖鞋,毛巾,床单,枕套等等一应日用品,收了起来。这个房间看上去就好像没有住过戚具宁这个人一样。
这里和戚家别墅一个天一个地。戚具迩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反而道歉:“万象集团一直致力于改善格陵市民的居住条件,让你们住在这样的地方,是我们的失职。”
戚具迩用手拂了拂床:“这是什么牌子的床单。”
“明珠牌。”贺美娜回答,“这是棉纺厂的拳头产品,我记得小时候几乎每家每户晾出来的床单都一模一样。”
“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好像我们家没有用过。现在还生产吗?”
“没有了。厂子倒闭的时候发了很多。这辈子也用不完。”
戚具迩轻飘飘地“哦”了一声,又道,“具宁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吧。”
“并没有。他很随和。吃穿用度和我们都一样。”
戚具迩笑着摇头:“我的弟弟我最清楚。又挑剔又麻烦。他在家里只用Sferra的床品,还得是象牙白。有一次新来的工人不清楚,给他换成了我用惯的珍珠白。他说他那一晚完全睡不着,全怪颜色不对。”
她手指拂过床柱,语气淡淡地,仿佛在抱怨一件再自然不过的小事,又突然莞尔:“叫我说根本是因为那晚他的床上没有像往常那样,躺着个漂亮的女孩子。”
贺美娜两只手原是交握在一起,听了戚具迩话里有话,不禁攥起双拳,又慢慢松开,伸上来抓了抓左眼角:“可惜,我们这里并不提供这项服务。”
说完又觉得口气有点冲,于是放缓声音:“毕竟我们正打算成为西城区最正经的民宿——万象集团西城调研指定下榻单位。”
戚具迩笑起来:“我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没想到你还挺有幽默感。对了,马林雅是你高中同学?”
“是。”
“我听她说你很想去波士顿的DF中心继续研究工作。但是对方需要一家具有资质的生物企业为你背书。”戚具迩口吻极度客气,仿佛是在等贺美娜给她一个恩惠,“你愿意接受维特鲁威生物医药有限公司的推荐吗。”
贺美娜呆住。
“万象对优秀人才一向不遗余力地推荐。希望你能学有所成,回馈社会。循例我们要走一些流程,签一些字。我秘书会再和你联系。贺博士,你意下如何?”
见贺美娜不说话,戚具迩笑着扶住她的肩头:“我吓着你了?”
“对不起。今天一天我都过得晕晕乎乎。”不知道是做梦,还是真实,“谢谢,我一定会努力。”
“举手之劳而已。”戚具迩点头表示理解,“住在这样逼仄的地方,难免会有精神压力,压力一大,就会做梦。有时梦境很真实,有时现实很梦幻,人们就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不过呢,人不能因为梦境很美好,就把它当做现实。同样,也不能因为现实很残酷,就在梦境里逃避。做梦的人总归要醒来继续过日子。贺博士,我说的对吗。”
她今晚每句话都意有所指。
“我的弱项一直是语文。如果醒来意味着要做一大堆的阅读理解归纳中心思想,那我真是宁愿睡着。”
“宁愿做梦不愿意醒?”
“也不是。”贺美娜道,“我一直相信一个说法,叫做quotapool(定额池)。”
“Quotapool?”
贺美娜简单地解释:“Quotapool的意思就是一个人的一切都有定额。比如说,运气有定额。活多久有定额。能吃多少东西有定额。你能问的‘为什么’有定额——就连做梦也是一样。这段时间美梦做多了,把定额用完了,以后就难了。”
戚具迩若有所思,随即浅笑:“没想到你接受过高等教育竟会相信宿命。”
“也许唯心,但不完全是宿命论。你可以选择把池子挖大一点,或者往里面填点土。不过所有的quotapools又在另外一个巨大的quotapool里面……我语文不好,没办法很好地说出来。”贺美娜道,“总之,我不是那种会沉溺在美梦里,甚至追逐美梦的人。”
“你的想法很有趣。今晚我看到了你不一样的一面。”
“我也是。”
她一点也不像戚具宁说的那么强悍。同样,戚具宁在这里时也不像她说的那样挑剔。并不是因为姐弟俩互相不了解,而是因为在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面前,他们当然会表现出有教养的那一面。
即使这教养的外皮
戚具迩并没有逗留很久。她走之前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略含歉意:“我刚才在房间里看到了一套蓝格子睡衣,是不是具宁穿过。”
“是的。”
“我可以带走吗。”
“当然。”
“谢谢。”
她收回了弟弟的羽衣,又奉送一条贴心提示。
“波士顿的冬天非常冷。请多准备些冬衣。”
“谢谢提醒。”
说不出的微妙。虽然有着迥然不同的家庭背景,两个人却非常默契地互相客套,一家人将戚具迩一直送到路口。
司机窦飞在牌号为8888的奔驰保姆车旁笔直地候着;车门缓缓滑开,戚具迩告辞:“请留步。”
贺美娜并没有请她“有空来坐坐”:“路上小心。”
车开出去了,戚具迩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贺美娜一手挽着妈妈,一手挽着爸爸,一家三口互相依偎着回家去。
这个再寻常不过的举动,却瞬间击中了万象集团的女继承人。
她能想象以贺氏夫妇在晚宴上的浅薄表现,回到家后,贺宇一定会眉飞色舞地向女儿描述戚家别墅之奢华,吹嘘自己是如何一眼就看出几件古董的年代;而胡苹会将再三推辞还是笑眯眯收下的红包袋打开,然后发现那张现金支票,在数清有多少个零后瞪大眼睛——就在那一刹那,她突然明白,贫女,陋室,清寒的生活,并不可怜。商贾,豪居,优渥的条件,并不可羡。
戚具宁有危从安和他一起长大。而戚具迩没有任何一个亲密的同性朋友。因为要找一个没有爸爸,妈妈绝症,愚蠢平庸但又不至于无聊的女伴真的太难。
可也许一开始她的方向就错了。戚家和贺家拥有对方没有的那一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平等地,互补地残缺着。内心柔软的戚具迩有些后悔自己对贺美娜说过的那些话,除了暴露自己是个除了钱什么都没有的女人之外,并没有什么好处。
她忘了是哪一任男友,曾经取笑她:“具迩,你怎么老用十秒钟做一个冲动的决定,再用一个月的时间来后悔和消化。”
对,好像是位胃肠科的医生。她立刻回答:“可不是。我答应和你交往就只思考了十秒钟。”
对方也是心高气傲的世家子弟,没道理受她的气。分手后戚具迩立刻动身飞往香港分部,一个月后才回。
而这次,她无处可躲。蒋毅和戚具宁都在外地,她得留守总部。忙碌的工作让她很快忘记了这插曲。直到法务部将贺美娜签署的合同交过来,她打给戚具宁。
“你最近有没有见过贺博士。”
“你失忆了?我刚下飞机。以后这种政经交流团你去行吗。每天就是吃吃喝喝,我很不习惯上海的饮食。”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你想和她联系还不容易。”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管不了的事就别管。”
“我开了一张现金支票给贺宇。但他没有兑现。你去问一问,是否需要重新开一张。”戚具迩道,“又或者他们以为这是存折一类的东西,可以随存随取。”
戚具宁立刻挂了电话。戚具迩再打过去占线;她想了想,又打给贺美娜留在合同上的电话号码,却出人意料地接通了。
“喂?”
戚具迩措手不及,只得清清嗓子:“贺博士你好。我是戚具迩。”
她又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正要挂电话,贺美娜突然道:“嗯——稍等。”
一阵空白的沉默,电话那头突然换了一把熟悉的男声:“惊喜吗。”
戚具迩霍然起身。她并不觉得科技已经发展到了瞬间移动。唯一的解释是她给戚具宁打电话的时候两人正在一起。所以这是对她的公然挑衅?在她明确表示反对两人在一起之后?
“你在哪里。”
“美娜这里。”
戚具迩几乎咆哮:“你当我说过的话是耳边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