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死了,你的儿子能继承吗?”
丛静不禁动容。
“八十年代后期开始,进城人员的数字每年都在递增。每个人的目标都是安居乐业。格陵市去年人均居住面积是八点二平方米。这个数字有很大的上升空间,房地产市场大有可为。丛静,你要不要来Chis帮忙。人事部还缺一个经理,工资比你现在高十倍。三年服务期满,公司会提供员工公寓,你可以用市价的六折来购买。”
这个条件自然很吸引:“……可我读的是历史系。”
“没经验不重要。我信得过你,比什么都强。”
戚黛从蒋毅带来的档当中抽出一份来,递给丛静。
蒋毅推荐了iTOY和AngelsJouets两家代工厂。AngelsJouets是老品牌,现有的生产线吃得下Chis的订单,但价格上没有什么优势;iTOY是新近冒出的后起之秀,概念新颖,成品精致,价格绝对会令股东满意,但生产力不如AngelsJouets。
AngelsJouets是制式标书,中规中矩;iTOY的标书写得花团锦簇,看来很想促成这次的合作。
她合上文件。
“iTOY的老板危峨,是你前夫。”
“是。”
“听说他的现任妻子曾是你的闺中密友。”戚黛道,“我之前参加一个酒会看到她。很奇怪,一点也不像是会抢人老公的模样。不过很多事情都不会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不是吗。”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一个人变了心就要承担后果。更何况还是抛弃了生病的伴侣。以前你是没有这个能力,但你我相识一场,总得为你做点什么。”
蜂后问弃妇:“丛老师,想教训教训负心汉吗。”
天边滚过一道又一道的闷雷,雨还没落下。
丛静站在窗边,透过擦得锃亮的玻璃朝外看。
乌鸫已经长大飞走;久久凝视着空鸟巢的她,灵敏地捕捉到了母亲和儿子上楼的脚步声。婆孙俩的嬉笑似在楼梯上追来逐去,只是不进来。
终于门开了,丛母和危从安进屋,将两大包日用品一齐放在小小的饭桌上。
“妈妈,我们回来了。”
丛母抱怨:“外面的工地太脏乱,黄泥浆子淌得到处都是。新楼一旦建起来,我们这栋楼的阳光就全被挡住了。”
“怎么去了那么久。真怕你们淋着雨。”
危从安说了个商店名。
“怎么去那么远?”
“学校比外面贵。妈妈,我还买了小课堂要用的文具。小黑板、笔、作业簿……”
外婆插话:“我要给他买荔枝,他不要,说太贵了。”
“你爸刚才打电话来,提醒你别忘了周末一起打球。”丛静拍拍儿子的肩膀,“一身汗,先去洗澡。小心感冒。”
外婆笑着维护外孙:“我们安安身体棒着呢,从小到大没有进过一次医院。”
危从安洗完澡,给父亲回了个电话,便去做作业。这时雨落了下来,黄豆大的雨珠啪嗒啪嗒地打在窗上,又汇成一条条涓流。
黑风黑雨,丛静和母亲默默地做着家务。
“你去打听了吗?这次能分到新房子吗?”这是她不知道多少次问女儿了。
“分不到。”丛静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资格不够。”
丛母低下头去,用力地洗着碗:“学校也不考虑考虑我们家的实际情况!安安房间的墙上又出霉点了。年年都是这样,外面落大雨,里面落小雨。”
“顶楼难免会渗水。我已经在后勤登记了,等雨季过去他们会来帮忙刷墙。”
“刷了明年还是会发霉。还是和往年一样,安安先搬到我们房间来。等雨季过了再换回去。”
丛静没有说话,良久才道:“今年不用换了。”
“什么?”
“我会告诉安安,学校九月收回房子。他要去他爸爸那边生活。”
丛母一听便知这数周来女儿反复思量的事情已经下了决心;赌气将抹布一摔:“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当官的爹——你一定会后悔!”
做完所有家务,整理好所有房间,拖无可拖,退无可退,丛静去敲儿子的房门:“危从安,作业做完了吗。”
危从安应了一声;等他过来开门时,匆忙穿上的背心歪歪斜斜;丛静很自然地想帮儿子整理,但手擡起来又放了下去。
房间逼仄,她只能坐在床沿,互搓着被堿水泡得发白的双手,眼怔怔地望着南墙上一点洇开的水渍。
水渍的图案像个小女孩的侧脸,有饱满的额头和圆鼓的面颊。
危从安早已做完作业,正在一叠彩色硬纸上写写画画。
“妈妈,我给小课堂的第一批学生做了名牌。游笑桐,刘雪菲,贺美娜,秦蓁蓁……”
“谢谢。很漂亮。”
危从安观察着母亲的脸色:“妈妈,你要办小课堂,就不会去戚阿姨的公司工作了吧?”
丛静愕然:“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那天听见你们在会议室说话。”
原来他都听到了。
“我听到戚阿姨问你,要不要让爸爸破产。戚阿姨还说,让爸爸破产很简单。”危从安清晰而富有逻辑地复述着戚黛说过的话,“首先Chi’s的订单一张都不分给iTOY。其次放出话去,想和Chis合作的供货商,必须和iTOY划清界限。最后,iTOY推新品,Chis一定快过它上市。”
“慢慢地耗他,iTOY五年之内一定完蛋。戚阿姨这样说,就一定做得到。”
能将戚黛的手段如此清楚地复述出来,真不愧是危峨的儿子。
“戚阿姨有智慧,有魄力,很令人敬佩。但是妈妈不会去Chis工作,更加不会去和你爸作对。”
她明显地感觉到儿子松了一口气;也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果然没有错。
“因为妈妈没办法胜任她提供的职位。同时于公于私都好,妈妈不想和你爸爸再扯上任何关系。”见危从安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丛静又道,“爸爸和以前一样爱你,小夏阿姨对你也没有什么恶意。你知道的。”
“嗯。”
丛静换了个话题:“对了,最近你每周都去爷爷家,觉得爷爷家怎么样。”
“像图书馆。”
爷爷家很大,全套冷冰冰的红木家具摆进去也还是空空荡荡。书房里一张大桌,很多紫砂壶,很多藏书,很多宣纸和毛笔。爷爷总是拿一套紫砂壶来招待他,壶身上有栩栩如生的松鼠在葡萄枝间窜来窜去,可爱极了。
奶奶在花园里采了一把含苞月季,摘下花来,放在一个浅浅的,盛着清水的瓷盘里。她一边插花,一边埋怨:“你给小孩子喝什么咖啡。”
“没有。安安喝的是巧克力。”
巧克力很甜。月季很香。
“你小时候去过阿婆家。还记得阿婆家是什么样的吗?”
“像游乐场。”
那是个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小乡村。他和阿婆在菜地采了瓜果,又有邻居送柴火过来。阿婆用大灶焖米饭,炒茄子土豆,烙玉米鸡蛋饼,香味飘得满屋都是。一条小溪在屋后打了个转,鹅卵石砌出一大一小两个天然的水池,花猫围着水池打转儿,大水池养着吃剩饭粒的鲤鱼,小水池里湃着瓜果,咬一口沁心凉。
“如果让你再去一次,愿意吗。”危从安略一迟疑,丛静理解地点点头,“也是。毕竟连厕所都没有。”
“妈妈,我一定会赚很多很多钱,给外婆盖一间大房子。”
“那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读书才能赚很多很多钱。”丛静停了一停,道,“妈妈不去Chis工作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丛静喜欢图书馆的工作,决定接受专业教育。挑灯夜读一年后,武汉大学的图书情报学院寄来了录取通知书。她考上了图书馆学专业的研究生。
她的身上发生过最好的事情,发生过最坏的事情。她的人生应该不止写一本书那么简单。
“硕士三年。如果论文通过,就可以继续三年的博士研究。读完了博士,妈妈还想出国继续深造。妈妈不想就这样一辈子在图书馆给书扫码。”
“那真是太好了,妈妈!我真怕你……”
“怕什么?”
危从安腼腆地笑了笑。丛静也笑着说:“我们都要努力呀!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好好地生活。”
危从安自然地问到:“武汉是个什么样的城市呀?我上课的时候老师说过武汉的地标建筑叫黄鹤楼。妈妈,我也是在武汉大学的附小读书吗?那里也是和格陵大学一样有家属区吗?”
“妈妈这次是脱产学习,所以读书期间学校会收回房子。外婆会回老家去。至于你——爷爷奶奶非常希望你能搬去和他们一起住。”
“爷爷奶奶住的地方离格陵大很远,所以你要转学。我知道你的好朋友都在这边。但是你猜谁也在外校的中美班?戚具宁。”
“而且你的新家离戚家很近。你可以随时去找他玩。我知道你们很玩得来。”
“你会认识很多新朋友。”
最难的那部分已经过去。
“周末爷爷奶奶和爸爸会过来,带你去看你的新房间,给你买一些必需品。然后你有十天的时间收拾行李,和朋友们告别。如果你把打包的时间压缩到三天内,那么就可以腾出时间和爷爷奶奶出国玩一圈。”
“他们之前对你提过欧洲七国游的计划,非常希望你也能去。”
现在想想,过去的六个星期,在爷爷奶奶家度过每个周末,和爸爸还有夏姨一起吃饭,这其实是一种单方面的协商;到了今天,成为一项通知。
“妈妈。老家没有厕所。”
“不用你去住呀。哦。你是担心外婆吗?你爸爸已经联系好了工人。等你搬到新家之后,就会重新修葺老屋。”
所以她用儿子交换了一套自来水系统。真是便宜得令人发指。
“好了。早点睡。”
母亲出去前,儿子问:“为什么。”
丛静一直盯着墙上那块如同小姑娘侧面的水渍,语气很快地回答:“我不会说这都是为了你好。因为我也将从中获益。我可以毫无牵挂地去进修,在所有知道的都已经教给你了之后。从现在开始,你要跟着你的父亲学习了。”
“我想他教你的第一件事情,会是无论什么时候也好,都先想想自己的利益。”
“晚安。”
那是他的母亲最后一次对他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