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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A Big Bang 01(1 / 2)

第1章ABigBang01

绿荫垂地,蝉鸣声声。

周末午后的格陵大学家属区,路上行人寥寥。

煤炉上烤着一个凸肚细颈的铸铁罐,一双苍老的大手缓缓地转动手柄。差不多够火候了,他站起来,取下铁罐,麻利地将袋筒套上去。

立在爆米花摊前引颈盼望的年轻妈妈,嘻嘻笑着将女儿拉开。

“要炸了要炸了!快躲到妈妈怀里来。”

阀门撬开,发出巨大一声——嘭!

这记闷雷惊醒了12栋1单元202正在午休的妻子。她直起身,卷发器滚落下巴,害怕得连嗓音都变了。

“什么声音?”

丈夫四仰八叉地打着鼾。

“喂!问你呢!”自己被扰了清梦,丈夫却酣睡如常,她气得连推几下,“就知道睡!”

“……爆米花,没吃过?”丈夫懒得睁眼,“……材料系的常玉霞……她爹刚从老家搬过来——”

“又是那个闹得半栋楼都臭得要死的乡下人?了不得,还在小区做起生意来了!到底有没有人管!”

丈夫早已习惯被妻子打断,逆来顺受地回答:“本来在学校里卖,被后勤劝走了。老人嘛,闲不住——”

连珠炮般的抱怨劈头而来:“闲不住就能扰乱别人的正常生活?你立刻打电话给保卫处,把摊子给我砸了!还有他那一院子的菜,臭气熏天!每次路过都要绕着走!我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种罪!”

“你娘家不是一直用公厕——”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妻子语气愈发尖酸刻薄:“你们这种乡下人为了留在城里,一个个读死书,死读书,削尖了脑袋往高校里钻,还把一窝子乡下亲戚都带来,好好的家属区搞得像城中村,真叫人看不上!”

丈夫识趣地不再作声,很快陷入新一轮酣睡;妻子乱骂一通,心中燥热,下床去厨房取了冰镇绿豆汤,走到阳台,边喝边朝下张望。

郁郁葱葱的树荫下,一对来上兴趣班的母女手里拎着画具,嘻嘻哈哈地经过。

她未曾生育过,素来不喜慈母幼童的组合,撇过脸,重重地哼了一声。

香甜轻脆的爆米花,被捧在洁白柔软的掌心。

“辉辉,爆米花好吃吗?”

被叫做“辉辉”的女孩子剪着乖巧的童花头,穿彼得潘领白衬衣和红色背带裙,脚上蹬着一双顶顶时髦的透明水晶凉鞋;她有一个光洁白皙的额头,圆嘟嘟,粉嫩嫩的小脸上镶嵌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纯真懵懂的天性。

她的衣着与体态,美貌与神情,比可爱多一些,比漂亮少一点,就像春天第一株娇嫩的芽,夏天第一场淋漓的雨,秋天第一颗饱满的果,冬天第一场飞扬的雪一样,是还没有展现出侵略性的美人胚子。

“妈妈,为什么一颗小小的玉米会变成这么大的爆米花?”

“嗯,因为空气钻进去了。”

“空气怎么钻进去的?”

“这个嘛——用烤的啊!你刚才不也看到了,爷爷把罐子放在火上烤啊烤,空气一加热就钻进米里去了。”

“那馒头块也是在火上烤啊烤,怎么没变大反而变小了呢?”

“呃……贺美娜,你真烦,好吃不就行了,问那么多!哎,待会下课了我们去买羊肉串!吃完了再回家,别告诉爸爸。也不能告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哎,你能吃羊肉串嘛?万一拉肚子怎么办?你别吃了,看着妈妈吃吧。”

“哦。”

贺美娜是这个叫“辉辉”的小女孩的大名。她呼呼地轻吹手中的爆米花,有三四颗爆米花随着气息飘落到路边的草丛中。

“妈妈,掉了。”

“哎呀,你真笨!”

草丛中一只黄喙黑羽的鸟儿,头一啄一啄,展开翅膀飞走了。

“妈妈,那是什么鸟?”

“乌鸦嘛。傻宝宝。不是在动物园见过。”

“乌鸦?动物园的乌鸦,不是黄色嘴巴。”

“肯定是乌鸦没错,相信妈妈。”

“那为什么要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如果乌鸦是黄色嘴巴,那就不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了。”

“黄色嘴巴,黄色嘴巴,贺美娜,你真的很烦!我说过,一天只准提五个问题!今天的额度已经用完了!”

“那我有多于五个问题怎么办。”

“问你爸去。”

“爸爸会叫我问妈妈。”

“那你就随便问爷爷或者外公嘛!妈妈不知道。”

“咦,妈妈你看,那家的床单和我们家一样!”贺美娜指向一家的阳台。

“当然了,这种床单可是妈妈厂里最受欢迎的家纺产品。全格陵几乎家家户户都买了。而且是爷爷设计的哟。”

“爷爷怎么设计的呀?”

“哎呀,你真是问题多!我不和你说话了!”

当这对母女消失在道路尽头时,从相反方向又传来了汽车的声音。一台从主干道左转而来的银色轿车,出现在12栋和14栋中间仅容一车通过的小路,缓缓地挤进,停在了14栋3单元的门洞前。

站在阳台上喝绿豆汤的女人睁大眼睛。她见过单位招待的外商,乘坐的也是这种车头有天使的轿车,十分气派。

劳斯莱斯,居然是劳斯莱斯——这破地方居然会有此等好车出入?

它来找谁?

黄嘴鸟在树枝上稍作停留,又飞向14栋3单元601的窗台。

窗台朝外伸出几支灰黄斑驳的竹竿,搭在四尺见方的铁架子上,充当着晾衣杆的角色。

它被人砍下,不辞辛苦地从深山背到这个家属区来,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最初几年,青翠欲滴的竹竿晾晒的都是单身年轻女性的衣物,从朴素的棉布衣衫,渐渐变成了时尚的鲜艳裙装;再后来,窗户贴起了大红囍字,挂出了男性背心衣裤;每个周末的早上还有一双44码的名牌运动鞋,刷得干干净净,鞋面贴着卫生纸,小心翼翼地摆在并排的竹竿上——饶是谨慎,这双鞋也曾被风吹掉过几次。

在男性衣物出现一年多之后,窗外又晾起了万国旗一般的尿布。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尿布正是用女主人一开始穿的棉布衣裤一条条撕出来;除了尿布,它也开始晾晒一些老人的棉布褂子。一望便知是自家缝制,简单扁平,没有式样。

本来这只是都市当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家庭;小孩的衣衫鞋袜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暗示着时间的流逝。但在平常而不起眼的某天,晾衣架变得空空荡荡,并持续了四个星期。然后每隔上两到三个月,晾衣架就会变得空空荡荡;过上四个星期,再以晒满女主人衣物为开始,如此反复循环。

没有人注意过,601曾经晾出来一顶湿漉漉的,廉价的女性假发,但很快就被一双苍老的手给收走——卧病在床的女儿告诉她,假发不能晒干。

在这种乏善可陈的规律中,成年男性衣物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一直晾在远程的一条名牌领带,承受了数次雨雪,颜色也已褪尽的领带,被一双小手里拿着的晾衣杆给勾回去了。

很快,它和601的其他生活垃圾一起出现在了楼下的垃圾桶里。

从此以后,成年男性衣物再也没有出现过。晾晒的只有女主人的连衣裙和披肩等物,还有小主人的附小校服和红领巾,以及老人不变的,自家缝制的衣褂。

晾小主人的球鞋有一个技巧——把鞋带系在竹竿上,这样就不会掉了。

今年春末,601的女主人丛静再次入院接受化疗时,并不知道有一对黄嘴鸟在自家南阳台的晾衣架上搭起了爱巢,生下五只青壳麻点蛋。

一个月后全家人从医院回来,看到的正是一窝五只破壳而出的小鸟。

对于其乐融融,叽叽喳喳的一家七口来说,突然出现在屋内的老人,女人,孩子,才是不速之客。

爆米花被送进嗷嗷待哺的小嘴里——毕竟人类的幼崽吃得很开心。

屋内,一个瘦高个的小男孩站在矮凳上,隔着玻璃静静地看着这窝鸟。

危从安并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漂亮孩子。其实他父母都是会在人群里熠熠生辉的人,他也继承了他们身上所有优点。只是这些优点堆积在他身上,还暂时看不出吸引之处。寸来长的粗硬头发总是不听话地竖着,单眼皮的褐色大眼常常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稳重与沉静,高高的鼻梁上有个不易察觉的小伤口,还有从袖口裤口伸出来的瘦长却结实的四肢,小麦色皮肤——对于一个只需要可爱特征的小学生他生得太过鲜明特异,就像是爬出早春的第一只甲虫,闪过酷夏的第一道闪电,撼动金秋的第一阵狂风,冻住严冬的第一道寒流,万物生长早有提示。

窗户溅满了鸟粪;但仍能看到玻璃上顽固的,外婆怎么擦也擦不掉的褪色轮廓。

他不知道那是一个囍字的残骸。

“危从安。”

他转过身来。

“妈妈。”

当这个孩子单眼皮的褐色大眼凝望着你时,你会感受到一种和他年龄不相称的情绪。

这种情绪很难被形容。就好像你知道一小时有六十分钟,一分钟有六十秒,时间就是这样按部就班地流逝着——但时间到底是什么,你拥有多少,谁也说不上来。

“在看什么。”

丛静微笑着朝儿子走过来。她的声线还和少女时一样细腻柔和,但曾经清丽脱俗的容貌,纤秾合度的身形和乌黑飘逸的长发早已不复存在。

长期的病痛折磨,灰败了气色,佝偻了腰背,使得她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老了十岁不止。

与之矛盾的是,她身上有一股恬静的,可以令时间放缓的气质。

危从安指着窗户:“好多鸟屎。”

“哦,看来它们把我们的窗户当做厕所了。”虽然已经离开讲台多年,丛静仍然保留着授课的特点,说话时每个字都完整清楚,亲切温婉,“你已经过去图书馆——知道是什么鸟了吗。”

危从安点头。

他的褐色大眼在阳光的折射下呈现出一种奇妙的琥珀色;仿佛吸收了每一丝热力,凝聚成一股温暖的力量。

“乌鸫。黄喙的是雄鸟,黑喙的是雌鸟。乌鸫吃昆虫,也吃种子和浆果。我们家的还吃爆米花。”

“爆米花?”

“刚才鸟爸爸喂小鸟吃爆米花了。”

他说到爸爸两个字的时候毫无芥蒂;丛静微笑着继续问他:“那怎么区别乌鸫和乌鸦呢?尤其雌乌鸫也是黑喙的情况下。”

“虽然都是雀形目,但一个是鸫科,一个是鸦科,它们是不同科的鸟类。成年乌鸫有黄眼圈,乌鸦没有。成年乌鸦比乌鸫大。”

头头是道,显然是做足了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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