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五谷丰登
清早,穆姚提着个小包袱进来了。
悬在门边的手犹豫很久,才缓缓扣了扣,待到见到陆扬仍旧不可置信,隐忍下有一种颤抖着的恐惧。
众目睽睽之下不好问的太清,他只好语焉不详,公事公办:“陛下遣我,押送你出去。”
押送二字,是一字一顿的重音,既是提醒,更是沉重的施压。
分明是不得不为之的无奈之举,却说得像是上位者的慈悲和开恩,一派谄媚权势之气。
押送?姑且算是这么回事吧。
穆姚的目光始终热切,却始终没有得到对等的回应。
陆扬从他手里接过那个小包袱,不太熟悉地整了整帽子,简单地回答说:“谢了。”而后他便踏出了这座小门,一刻也没有留恋。
笔直的墙,笔直的路,一个在身旁,一个在脚下。
一个用来辨明方向,一个用来踏平。
长街空无一人,偏僻寂静像一座专门用来掩埋死人的坟堆。
明明空空荡荡,却仿佛有千万人摩肩接踵般,带着不愿安息的执念,以灵魂汇聚成茫茫的汹涌人潮。
仿佛有很多人站在他身边似的。
陆扬长长地吸了口气,闭了闭眼,不知看见了些什么,像河流汇入汪洋,叶片重归泥土,顷刻间拨开那些哀叹着的鬼魂,成为与之并行的同路人,坚决地挤了进来。
尽管答应了无礼的要求,赵烜还是依律将看不顺眼的人撵回了使团,如若当日不提醒,陆扬还真忘了再过几日就是当今圣上的诞辰,且是三年国丧期后第一次能够毫无限制的风光大办。
宫中秩序井然,掌事太监瞧他眼生,仗势欺人教训了一二句,便令他躬着身跟在一群小太监之后,小步挪腾着进了使臣殿。
“嘘——”陆扬分神安抚着袖子里的活物,以免它应激般失去安全感的乱叫。
他今日穿得十分低调,一身灰蓝色的小褂,半截坎肩,青色的靴子,若说特别,也就是一双温润的眼睛。
同样的衣裳,魏逐风穿上便是赵烜一眼观之的凛冽杀伐,陆扬穿上,更像是台阶上一截长久磨损的亮晶晶的青苔。他极少穿绿白以外的深色,在宽大的帽檐下,倒衬得这张脸格外小,像巴掌样大,也格外白,仿佛随便一捏便能留下指印。
陆扬脚步轻盈,心也一样,直到站在殿前。
他对穆姚的补救和愧疚视若无睹,却在一模一样的门前陷入了焦灼,犹豫许久,擡手拍开门,恭谨地退向侧旁。
裕王殿下。
他盯着眼前的一块地砖,无意识地笑了一下。
怎么这么别扭呢?
“裕”,意为五谷丰登,宽绰富足。陆扬以为尽管给封号,他父皇也会择个更孤僻如同天煞孤星般不吉利的字,走个过场以堵住悠悠众口。事易时移,其实一切都不再如他“以为”。
靴子出现在视线角落时,陆扬还在发愣,听到周遭一片请安之声,才恍然惊醒,随波逐流地胡乱拜了拜,众人皆埋着头,他悄悄地扬起半张脸,目光先是笑意,随后笑便僵住了,喉间蓦然动了动。
累世的温柔富贵积攒出的内敛贵气,如同刻在骨骼中,在不需取用时尘封在某个角落,在需要时随时领来,装点在全身上下,绵密动人,不可分割。
“新官上任”的裕王,曾经的北巍二皇子,高傲却并不轻蔑,发号施令道:“起来。”
人的一生皆是从模仿开始的。呱呱坠地,嚎啕大哭,模仿站立,模仿语言,模仿姿态,被教授道理,被扶持着长大,随后那些保护着你的手渐渐放开。遗憾的是,伸在他前面保护的双臂过早放开,魏逐风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仅仅只有这么一些惺惺作态。
他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值得侧目,可,陆扬的目光也太热切了一些。
二人目光相撞,皆是惊艳,可魏逐风不理解,默默地退后了一步,耳尖微红。
清秀的小太监意识到“僭越”,飞快地低下头,不自觉开始谴责自己,没能注意到这点细节。
屏退他人,陆扬终于从跪姿站了起来,迅疾地将怀里的小东西塞到魏逐风怀里,他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托着上半身和屁股小心翼翼,把猫抱稳了才冷着脸,幽怨地看着他。
陆扬无可抑制地弯了弯眼,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
只有这种时刻,他才会觉得肩上很沉的一些东西失去了原有的重量。
魏逐风不习惯长长的垂袖,因而抱着胳膊看他拆开包袱。里面倒是很丰富,茶叶,糖,盐,小鱼干,应有尽有,他问:“是什么?”
“是纳猫契,算是给小貍奴下聘礼。它还吃不了这些,但是咱们是讲究人,该有的都要有。从今天开始它就是你的小猫了。”陆扬比了个嘘声,“你看。”
魏逐风低头,恰好见这出生七八日的小猫含糊着睁开眼,露出一双泪眼模糊的琥珀眼,瞪着双腿扑腾了一下,直直盯着魏逐风看。
他捏着毛的手指不自觉放得更轻了一些,皱着眉看向陆扬,反问道:“我的猫?”
陆扬避而不答:“你瞧,它第一眼看的就是你,目不转睛,也许把你认作母猫了。”
送猫送得像强盗,强买强卖。
他目光闪烁,忐忑而抱歉地看着地上,期待着他会喜欢,微弱地慢慢补了一句:“很可爱的。”
“自作主张。”魏逐风将猫放在软垫下吩咐人照顾,褪去一身令人极其不适应的官服,径自出去了。
陆扬到底有点心虚,察言观色完,弯着腰像个寻常小内官一样,走得又轻又快。
“你随裕王殿下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