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渐渐飘远,声音也染上了几分秋日的凉意:
\"十五年前,紫金关外三百里的落霞村...\"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年的秋风格外凛冽,卷着枯叶扫过龟裂的田地。
战火刚熄的北方满目疮痍,颗粒无收的村民们拖家带口,像一群灰扑扑的蚂蚁沿着官道向南蠕动。
年幼的红绡裹着破旧的麻布衣衫,赤脚踩在冰凉的泥地上——她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日没见到父母了。
\"丫头,喝口水吧。\"有个驼背老人递来半碗浑浊的井水,碗沿还沾着泥渍。
红绡刚要接过,旁边突然冲来个满脸菜色的汉子,一把抢过陶碗仰头灌下,水珠顺着胡须滴在干裂的衣襟上。
老人叹了口气,枯枝般的手摸了摸红绡的发顶。
可还没等他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又有人倒在路边再也起不来了。
人群麻木地绕开那具蜷缩的尸体,像绕过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红绡蹲在道旁挖蒲公英根时,看见土坑里露出半张青紫的小脸。
她吓得跌坐在地,却听见肚子发出更响亮的哀鸣。
暮色四合时,她混在某户人家的板车后头,偷偷舔他们装粮的麻袋缝隙里漏出的麸皮。
直到某个霜浓的清晨,她再也走不动了。
脚底的血泡结了冰碴,像踩在刀尖上。
靠在枯树下的红绡望着渐行渐远的逃难队伍,忽然觉得那些背影很像秋风里散去的乌鸦。
红绡不知在枯树下昏睡了多久。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的天空,以及不断向后移动的龟裂土路。
身下传来干草摩擦的沙沙声——她竟躺在一张破旧的草席上,有人正拖着草席前行。
\"你还没死?\"
头顶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
红绡浑身一颤,本能地想要翻身逃跑,可冻僵的四肢却像灌了铅般沉重。
草席突然停了。
一张沾着煤灰的脸凑到她面前,少年约莫十四五岁,乱蓬蓬的头发里还夹着枯草。
见红绡惊恐地往后缩,他咧嘴笑了,露出两颗虎牙:\"别怕,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红绡死死攥着衣角,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发不出声。
少年也不恼:\"我叫阿树。\"
他指了指远处,\"我带你跟上他们。\"
阿树突然伸手揉了揉她枯黄的发顶,掌心温暖得不可思议,\"以后你就是我妹妹。\"
他转身拉起草席的绳子,麻绳在他瘦削的肩头勒出深红的印子,\"我保护你。\"
暮色中,草席在土路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红绡蜷缩在干草堆里,望着少年单薄的背影。
秋风卷着落叶掠过他的衣摆,那件打满补丁的衣衫在风里鼓荡,像一面破旧的旗帜。
夜色如墨,秋风呜咽。
阿树终于支撑不住,踉跄着停在路旁的老槐树下。
他瘫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破旧的衣襟早已被汗水浸透。
红绡蜷缩在草席上,目光却忍不住瞟向少年鼓胀的衣襟——那里分明藏着什么,随着他的喘息微微起伏。
\"是...妹妹留给我的...\"阿树喘着气拍了拍胸口,脏兮兮的脸上露出歉意的笑,\"但这个...你不能吃。\"
红绡的胃里像有把火在烧。
她盯着少年衣襟的弧度,仿佛能透过粗布看见里面发硬的几块菜根。
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草席,在掌心留下道道血痕。
\"你也是被爹娘扔下的吧?\"阿树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他折了根草茎叼在嘴里,\"毕竟你是个丫头...\"
红绡怔住了。
她不知道少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还好我是个小子,要不然...”少年忽然凑近,带着汗味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不过没关系!\"
他眼睛亮得出奇,\"我妹妹死了,以后你就是我妹妹!\"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等找到爹娘,他们肯定喜欢你!\"
红绡望着少年咧开的嘴角,那里沾着草屑和血痂。
此刻她耳中只回荡着少年雀跃的声音——
至少今夜,她不再是独自一人了。
夜风呜咽着掠过荒野,卷起枯草碎叶扑打在两个孩子身上。
阿树打了个寒颤,转头看向蜷缩成一团的红绡。
\"冷吗?\"他声音有些发抖。
红绡点点头,枯黄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阿树犹豫片刻,突然躺下来,手臂小心翼翼地环住她单薄的肩膀:\"这样...会暖和些。\"
体温透过粗布衣衫传来,红绡冻僵的身体终于找回些许知觉。
饥饿与疲惫交织,她很快坠入昏沉的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窸窣声将她从混沌中拽出。
有冰凉的手指正扯开她的衣带,粗粝的触感磨得皮肤生疼。
红绡艰难地撑开眼皮——
月光下,阿树枯枝般的手正拽着她的外衣。
粗布衣衫已经滑落至肘间,露出她瘦骨嶙峋的肩膀。
\"怎么醒了?\"阿树的声音出奇平静。
他利落地拿起一旁自己的夹袄裹住红绡,\"穿我的。\"
带着体温的衣物沉甸甸压在身上,带着一股奇怪又熟悉的味道。
天光微亮时,红绡被冰凉的雨水激醒。
她茫然地睁开眼,身下粗粝的草席不知何时变成了潮湿的泥地。
雨水顺着她枯黄的发丝流进衣领,单薄的里衣早已湿透,紧贴着嶙峋的肋骨。
昨夜那件带着体温的夹袄,此刻竟像晨雾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树?\"
嘶哑的呼唤被雨声吞没。
红绡挣扎着支起上半身,四周只有被雨水冲刷的土路,和几株在风中瑟缩的枯草。
远处倒是有个模糊的轮廓——她踉跄着爬过去,却发现不过是半截埋在泥里的朽木。
雨水混着泪水流进嘴角,泛起铁锈般的腥味。
红绡蜷缩在路边,指甲深深抠进泥地里。
那个有着虎牙的少年,那件带着异味的夹袄,甚至草席拖行的沙沙声,都像是一场太过真实的梦。
\"原来...只是做梦...\"
雨越下越大。
她慢慢闭上眼睛,感觉体温正随着雨水一点点流失。
这样也好,至少不用再饿着肚子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