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间李纨几次走神,亏得素云在一旁提醒,那饭食这才不曾熬煮过了火候。待好不容易做得了,李纨这才吩咐道:“去前头守着,若远兄弟醒了,赶快将饭食送去。”说罢又叹息一声,道:“我能做的,便只有这些了。”
碧月宽慰道:“奶奶一片心意,想来远大爷定会领情。”
李纨咬着下唇摇了摇头,心下五味杂陈,一时间也不知是怎么个滋味。
却说此时东北上小院儿里,陈斯远不到卯时便醒了,才起身便被香菱喂了一大碗甘草绿豆汤。随即红玉又要去厢房取了奶子来,陈斯远心下腻歪,只推说不爱喝,这才止住红玉。
两女守着陈斯远,自是好一番埋怨,尤其是香菱,说着说着竟又掉了眼泪。陈斯远少不得好一番哄劝,这才让香菱止住眼泪。
恰此时腹内轰鸣,红玉便道:“我这就往小厨房去,给大爷寻些可口的吃食来。”
红玉快步而去,内中只余陈斯远与香菱两个。酣睡一场,又灌下了不少甘草绿豆汤,陈斯远今日虽还有些昏沉,可好歹不耳鸣了,因是这说话也多了些耐心法。
当下扯了香菱道:“你妈妈还没信儿?”
香菱蹙眉道:“先前寻人扫听了,说是运河堵塞,只怕要延迟上一些时候。大爷也知我妈妈是个俭省的,只怕舍不得再寻递铺送信儿来。”
陈斯远便宽慰道:“甄大娘又不是自个儿上路,一路上有丫鬟婆子照应着呢,约莫迟上几日也就到了。”
香菱点点头,眉宇间愁绪依旧,显是挂心不已。
正待说些旁的,便见红玉提了两个食盒去而复返。
非但是陈斯远,连香菱都起身纳罕道:“怎地这般快?”
红玉笑着道:“赶巧,刚出门便撞见五儿与素云姐姐。”当下先行将一个食盒放在桌案上,道:“这是五儿的娘给大爷预备的。”随即又将另一个也搁在桌案上,笑道:“这是珠大奶奶起早给大爷做的吃食。”
陈斯远笑着道:“有劳大嫂子了,回头儿代我谢过大嫂子。”
红玉道:“还用大爷说?我早跟素云姐姐说过了。”
当下铺展开食盒,柳嫂子的那一份虽也尽心,却是荣国府寻常粥点;再看李纨那一份,内中不多,只两样吃食。一样是藕粉红豆圆子,一样是莲子百合桂花酱薄荷绿豆粥。
陈斯远这会子饿得厉害,嗅到香气便道:“怎么好似是藕粉圆子?”
红玉笑道:“大爷竟闻到了?”说话间便先捧了那藕粉圆子来,伺候着陈斯远吃了一口。
圆子入嘴,软糯香甜,却并不腻人。陈斯远果然食指大动,一碗藕粉圆子顷刻间吃了个干净。转头香菱又捧了那绿豆粥来,陈斯远尝了一口便意外不已。
这绿豆粥是先熬煮了薄荷,其后用薄荷水再熬煮绿豆,莲子大抵是事先蒸熟了的,再混着百合、桂花酱一道调制,吃在嘴里极为清爽,可见李纨是用足了心思的。
那红玉又道:“大奶奶生怕大爷吃不惯,提前交代了,这薄荷有清热祛毒之效,多吃些有好处。”
陈斯远含混应下,一勺接一勺吃个没完。待一碗吃罢,竟有些意犹未尽之感。
用过早点,陈斯远自觉躺了两日,只怕骨头都要生锈了,便要起身活动一番。顿时唬得香菱、红玉好一番嗔怪,任陈斯远如何分说也是不准。
无奈之下,陈斯远只得靠坐起来,与两个丫鬟说话解闷儿。
待过了卯时,先是薛姨妈来瞧了一遭。碍于红玉、香菱,薛姨妈只笑着说了几句寻常话。随即又有宝钗匆匆而来,香菱、红玉自是知晓这二人只怕有些话不便为外人知晓,且她们一夜不曾合眼,此时合该回去休憩,于是便一并回了清堂茅舍。
宝姐姐与陈斯远四目相对,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偏生薛姨妈这会子心下别扭,就是不肯走。宝姐姐心下只当薛姨妈生怕二人独处再传出什么不好的风言风语来,因是便将心下千言万语忍下来,只与陈斯远眉目传情。
过得半晌,有婆子来寻,却是因着贾珍生辰贺礼之事。薛姨妈生怕婆子拿错了贺礼,这才起身离去。
内中可算只剩下二人,莺儿赶忙避了出去。
宝姐姐便瘪了嘴儿冷着脸儿乜斜着看向陈斯远。
陈斯远讪笑道:“再没下回了。”
探手去擒柔荑,宝姐姐避过,不禁嗔道:“我知你那会子气血上头,一时冲动也是有的。只是往后再有这等事儿,即便不为自个儿想想,也总要为我……与林妹妹、三姐儿、香菱想想。你如今可不单是自个儿!”
陈斯远赔笑道:“往后定然仔细。”顿了顿,又哄着道:“口渴了,劳烦妹妹递个茶水来。”
宝姐姐轻哼一声,这才起身端了温茶来。陈斯远这厮又故作右手无力,宝姐姐便道:“你又来逞能,好生坐着,我来喂你就是。”
当下双手捧了茶盏,身子前倾,小心翼翼凑过来喂陈斯远吃茶。陈斯远一边厢小口饮着,一边厢观量着宝姐姐,贼手不禁攀上腰肢摩梭起来。
宝姐姐蹙眉嗔怪,待其饮过了,这才探手打落贼手。当下叹息道:“你不知,你昨儿个不曾醒来,外头都说是我克的呢。”
“还有此事?”陈斯远心思一转,便忖度了大半。薛家寄居荣国府,遍撒银钱、邀买人心,哪个不开眼的会说宝姐姐闲话?只怕这阴阳怪气之语定是出自东跨院……那东跨院上至邢夫人,下至王善保家的,可都瞧不上薛家母女,说不得便会趁机散布谣言。
这两头都是自己人,私底下说开就好,可不好由着二者闹起来。因是陈斯远干脆和稀泥道:“那等没起子的话妹妹何必去信?莫忘了前一回算命的可说过妹妹是宜家宜室之相。”
前些时日宝姐姐禁不住陈斯远撺掇,便与其又往街市上游逛了一遭。其间陈斯远买通了算命先生,自是捡着什么话好便说什么。
于是非但宜家宜室,还宜男呢。
宝姐姐被他一打岔,顿时俏脸儿泛红,嗔怪道:“仔细让人听见……伤得这般重也没个正经!”
陈斯远趁机擒了柔荑好生把玩,面上后怕道:“此番险些就死了……那会子心中极为后悔。”
“后悔?”
陈斯远盯着宝姐姐道:“后悔还不曾与妹妹一道儿看过朝阳、晚霞。”
这般情话落在宝姐姐耳中,自是心下酥软,可随即便觉不对。一道儿看朝阳与晚霞,那岂不是……
宝姐姐立时红着脸儿啐道:“又没正经!你再这样,我可不敢多留了。”
陈斯远笑着正要告饶,外间便有莺儿道:“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一道儿来了。”
宝姐姐紧忙起身,心虚地捋了捋发髻,娇嗔着白了陈斯远一眼,这才往外来迎。少一时宝姐姐引着三春进得内中,二姑娘目中关切,偏生不好多说什么;探春倒是正经说了几句,奈何转头便被叽叽喳喳的惜春抢了话头。
小姑娘嘟嘟囔囔满心挂念与委屈。她一个东府的姑娘寄养在西府,父亲避居城外常年不见,兄嫂又不怎么在意她,于是就成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也是陈斯远来了之后,小姑娘才知被人疼惜的滋味。
陈斯远险死还生,惜春提心吊胆之余,这会子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儿。
也是探春实在瞧不过眼,说了王太医的医嘱,惜春这才不情不愿的告辞,临了还道明儿个再来。
待三春去了,邢岫烟却是自个儿来的。
宝姐姐情知邢岫烟与陈斯远情谊匪浅,当下便寻了由头避出去,由着二人说些体己话儿。
陈斯远便与邢岫烟笑道:“劳表姐挂心了。”
邢岫烟摇了摇头,只笑着道:“昨儿个见你血肉模糊,倒是挂心了一会子……不过过后就想开了。”
陈斯远面上不解,邢姐姐便俯身凑过来低声道:“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短短八个字落在陈斯远耳中,饶是陈斯远也不由得心中暖流涌动。多好的姑娘啊,得邢岫烟青睐,真真儿是侥天之幸!
陈斯远动了真情,探手过来,邢岫烟便笑着探出双手握住。二人四目相对一番,邢岫烟便道:“她在蟠香寺倒是会几手岐黄之术,我昨儿个去寻她讨教,虽吃了闭门羹,可临了到底给了个方子来。过会子我去求了王太医看过,若是对症,便熬煮了给你送来。
你,要快些好啊。”
这个她,说的自然是妙玉。
陈斯远重重点头,一双眸子盯着邢岫烟,心下竟生不出半点亵渎之意。
俄尔,邢岫烟松开手,又道:“可不好让宝姐姐候着,既没旁的事儿,那我先去了。”
陈斯远应下,说道:“也不用太劳烦了,我如今大好了,说不得过个三五日便又能生龙活虎呢。”
邢岫烟颔首应下,转身飘然而去。
本道宝姐姐送过邢岫烟便会回来,谁知来的不是宝姐姐,反倒是林妹妹。
黛玉这会子面上有些别扭,许是因着方才被宝姐姐打趣过了?
她扫量陈斯远一眼,旋即避开眼神儿,吩咐道:“快将那些花摆上。”
雪雁、紫鹃依言便将一些新鲜的花束摆放起来,房中霎时间多了几分生动。
黛玉挪步凑坐床榻上的凳子上,笑着道:“今儿个可好些了?我一不会岐黄,二不会调羹汤,思来想去,便只好采一些花束来,也添几分生气儿。”
“好多了。”陈斯远回了一句,又纳罕道:“这花……妹妹本是惜花之人,怎么——”
黛玉笑道:“这花开的正盛,料想不几日便要败落,与其随溪流而去,莫不如妆点一番。待过后,我再来将它们葬了便是。”
能让黛玉采了花束来探视,陈斯远何其有幸?他心下受宠若惊之余,才惊觉自个儿好似在林妹妹心中……不大一样了?是了,倒是好些时日没听林妹妹张口喊自个儿阴险小人了。
陈斯远便笑道:“能得妹妹垂青,想来那些花也是三生有幸。”
黛玉岂会听不出其话中有话?当下只白了其一眼,转而说道:“昨儿个下晌老师打发人来说,不日便要回江南。”
陈斯远思量道:“贾抚台陛见过了?”
黛玉道:“想来是,不过来人却什么都没提。”
陈斯远笑道:“好事啊,说不得贾抚台来日便要高升了。”
黛玉摇头道:“高不高升的不要紧,只要平安康健就好。”顿了顿,眼见雪雁、紫鹃离得远,黛玉又瞧着陈斯远幽幽道:“你若去了,我又该怎么活呢?”
陈斯远愕然,一时间竟听不出黛玉是何等心境下说出的这话。
二人以利相合,陈斯远求进身之阶,黛玉求林家宗祧。因姻缘既定,若陈斯远有个闪失,黛玉自是成了望门寡。此后寄身荣国府,再不好去想那劳什子木石前盟,家产被挪用了个精光,只怕也不好往外头寻婆家……只怕最后依旧逃不过被养死的结局啊。
陈斯远心下怜惜,便道:“妹妹放心,能伤我性命的袖箭还不曾造出来呢。但有我在,自会护得妹妹周全。”
谁知黛玉面上腾起红云,旋即噗嗤一声掩口笑将起来,丢下句‘呆子’起身就走。
陈斯远心下莫名其妙,便有紫鹃凑过来道:“远大爷不知,方才那句是宝姑娘嘟囔的,偏巧被我们姑娘听了去。”
黛玉已至门前,扭头嗔怪道:“多嘴!再这般干脆将你送给远大哥算了!”
紫鹃紧忙道恼不迭,追黛玉而去。
陈斯远挠头不已,面上也笑将起来。宝姐姐待自个儿自是情深义重,可林妹妹方才那一句……又岂是简简单单的学舌?
这会子他倒是有些理解宝玉了,受了些伤便惹得姐姐妹妹牵肠挂肚,又整日介环绕左右,可不就是此间乐不思蜀?